第一次看见那个男人,是在医院南栋大楼的电梯里。 锻炼过的肌肉沿着他身上的汗衫透露出清楚的线条,头发散乱地贴着前额,右手还提着一袋荔枝。我只当他是一般探病的家属,看了他一下,便抬头注视着电梯楼层的显示数字,不多时,竟闻到背后一股烟味。
& A* X, z3 m- g% k1 V- m% `5 y原来是他在电梯里抽烟,我相当不客气地告诉他:“先生! 这里是医院,不要在这边抽烟。” 说完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 L/ }0 V% y0 f1 i* e7 ]他静静地听我把话说完,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将右脚举起,顺手把烟头捻熄在脚上的拖鞋底般。
( P5 O& ?# s& [# D幸好电梯很快便升到了九楼,当电梯的门一打开,我快步地走出去,因为实在受不了电梯里面的那股烟味。没想到,他也跟了出来,深夜一点的病房走廊空旷得可以听见两个人的脚步声,我以为他想出言辱骂我,便更加快脚步向护士站走去。2 b5 g, x' x" `
到了护士站,一回头,发现他并没有跟来,而是转弯进了S903的病房。
& M2 K' F) ]3 {% j! K* d值班的护士看见我疑神疑鬼的模样,笑着问我:“怎么? 看见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吗?”! r' a4 K# O& d0 x/ @& ?
我摇摇头,突然想起自己是被护士站以急照会为理由呼叫来的,便问护士:“哪一床要急照会?”5 u$ A: p" D$ y. J) Q, b& Z
“喔!你是胃肠外科的罗医师啊?你们科内的CR正在S903里看照会,第一床的病人刚刚突然肚子痛,血压降到90/50,怀疑有胃出血的可能。” 护士拿出那一床的病历给我看。; }4 t- u" m! @( V/ B# d
S903-1,郭书泓,男,21岁,直肠癌。& x# Y7 ?, ]+ n3 g: F% a
我翻开厚厚的一叠病历来看,这个病人是从我们科里转到肿瘤外科的末期病患,胃出血可能是其中一项严重的警讯。拿着那一叠病历,我走进S903病房,看见科内的CR正满头大汗地为病人做触诊,肿外的值班医师也在一旁忙着支使实习医师为病人注射。" p. a9 a- l' O& h+ s
我看见先前跟我搭乘同一不电梯的那个男人,他站在病床旁边,握着病人瘦弱的手掌,嘴里还频频对他轻声说着:“别怕!我在你身旁,医生也都来帮你了,别怕!”
$ G( Q% @. i: `8 n: U" n% |他见到我的出现,只是面无表情地向我点了个头,握着病人的手却始终没有松开……应该说是不幸中的大幸,那一床病人的症状只是便秘加上脱水而已,并不是真的胃出血,我嘱咐肿外的值班医师帮他通便,顺便点滴注射500 c.c的生理食盐水补充水份和电解质。" p( [$ @9 E2 s% U% o2 N) e. W p
那个男人知道病人的壮况稳定之后,脸上总算出现了一丝欢愉的表情,他开口对我说:“医生!谢谢你!”( P+ K1 G- Y t5 s( j; c) w
我也礼貌地向他点了一个头,离开病房前,突然又想起一件事,转头告诉他:“便秘的病人不能吃荔枝,症状会加重。”; {, Z, m" d) R1 V3 e, u
他怔了一会儿,然后弯下身去蹲在病床边对病人说:“医生说你不能吃荔枝,那我们先把荔枝送给医生和护士吃,他们都很努力地照顾你,等你病好了,我再买更多更好吃的荔枝给你吃喔!”
/ U. U X c4 Y/ p我装作没听见他的话,大摇大摆地走出病房,回到护士站写临时医嘱,同时还开玩笑地对护士说:“等一下你们有荔枝可以吃了,那一床病人的哥哥说要送荔枝给你们吃喔!”
; V, L9 P- Y3 u/ _$ O“他的哥哥? 喔! 你说那一个老是穿着拖鞋,汗衫在旁边陪他的男人啊? 那是他的男朋友啦! 他们是同性恋!” 值班护士正在准备注射用的药剂,头也不抬地告诉我……4 j7 c3 e" @! z
这次轮到我怔了一会儿。 他们是同性恋? 你怎么会知道的?” 我走到她的身边好奇地问着,随手又拿起刚刚那本病历,想查看他有没有HIV(+)的记录。
' T [; B' Z" z“他跟我们说的啊! 因为一开始他以为自己得了AIDS,还紧张得要命。” 忽视仍是一副事不关己的口气。% }* z7 K* I, X
“哦? 那么HIV test的结果呢?” 我心里正为刚才戴了两副手套为他做指诊而感到庆幸。9 b6 G0 v. y; {" [; n* P! R4 U
“Negative啦! 他的老公也是negative。” 护士将针筒里的空气挤掉,一束黄色的液体从针头射出。3 [& d/ C: ?7 J! S! U4 B
我听了就将病历表放回桌上,对护士说:“这年头的同性恋越来越大胆了,居然敢光明正大地告诉别人他们是同性恋。“
- @+ d0 T6 I, H5 a护士呵呵地笑了几声,没再说些什么,我也将金笔插回了上衣的口袋,然后跟她说:“那么这个急照会我看完了,没事的话,我就走啰!“4 @. b1 L1 Z( U) k' T% j" l; Q) W
走出护士站,两个CR从S903病房走出来,一看见我,又毕恭毕敬地向我打招呼,我挥挥手,便搭了电梯离开医院。第二天,当我结束了门诊的看诊工作,正要脱去医师服离开诊疗室,却看见肿外的CR和前一晚见到的那个男人一起出现在我的门前。1 \- N8 U8 U$ R. y! U D
“罗医师! S903-1想转到你们科内的病房,你收不收?” 肿外的CR客气地询问着我的意见。
3 R9 J0 ]+ G- W A我想起那个病人是之前从我们科内转出去的癌症末期病人,就直截了当地告诉他:“他以前是我们科里转给你们的嘛! 都已经末期了,还转回来干嘛?“& l% Q# O0 I/ x3 U. n6 m8 B
一旁的男人还是那个模样,这时开口接着对我说:“罗医师!求求你让郭书泓转回胃肠外科的病房吧! 他在肿瘤外科病房随处可见的都是癌症末期的病人,对他的心理有不良的影响。”& g- f( d( t# ]0 R' Y1 X% z/ S- x/ k
不待我开口,肿外的CR有帮他说情:“他的意思是说,为了让病人的心理能够更有希望一点,所以想转到胃肠外科病房,毕竟癌症末期的病人最需要的是心理上的安慰嘛!”& M* s8 q5 P0 }; ]+ M
我斜着眼看着肿外的CR问:“你们科内负责的VS是哪一位?他也这么说吗?” V) c3 v/ |% ~8 s
肿外CR指着病历表上的签名给我看:“是洪以钢医师,他说如果胃肠外科愿意收这个病人自然是再好不过了。”2 G+ }6 x1 k# v3 L
我冷冷地笑了笑,心里很清楚,大家都不希望病人死在自己科内的病房,所以急着将末期的病人象个皮球似地踢来踢去。: a+ C: M4 y. b8 P' s0 a1 H
那个穿着汗衫的男人这时又开口了:“我求你,罗医师! 我知道书泓的日子真的不多了,既然这是他的愿望,就请你答应让他转到胃肠外科病房吧! 就算以后真的怎么样了,我们也不会怪你的。”0 d K& b: k/ c+ s5 a' e/ T
看着他微红的双眼里尽是疲惫和祈求,又不好意思得罪肿外的洪医师,只好很勉强地答应了他。
& V# |6 {! ?' w“谢谢你! 罗医师! 谢谢你!”一听见我答应了他的要求,那个男人满是胡渣的脸上也浮现出了些许的笑容,一旁的肿外CR则是如释重负地笑了笑,将手中的病历表交给我。
7 K) A5 R( H4 u# @2 P“你先回病房处理转床的手续。” 我正眼也不看那个CR,指示他离开诊疗室,然后示意那个男人坐下来。
' K1 g* ~( ^$ f那个男人点点头,又转身向离去的肿外CR鞠了一个躬,才小心翼翼地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
/ z7 f& v/ E3 S8 w3 V“你是郭书泓的家人?” 我明知故问,右手还不停地转动着那支金笔。
" w c4 O5 b7 [" h: V, X显然他已经相当老练,知道如何避重就轻地回答这个问题,他说:“我是他的朋友。”
1 L8 X k6 r2 L* Y我仍是打破砂锅问到底:“那怎么没看到他的家人来探望他?”
5 R; k& [4 e& D& G: a他有些迟疑,稍微思考了一下子才告诉我:“他家里只剩下一位中风的父亲,所以不方便来看他。”. X2 @3 R. {% Y3 i# w0 ~$ X: ^
“那他知道自己的病情吗?” 我继续转达着手上的笔。1 j" {8 C3 q+ Y
“他只知道自己得了直肠癌,但是……他不知道已经是末期了。” 他低下头来看着我手指的动作。+ K; S e1 O2 Q3 T" x
我抬起头来看着那个男人说:“你要花时间照顾他,难道你不需要工作吗?”) K4 N9 W' z$ ?/ H* C, a
“我已经把工作辞掉了,为了陪他走完最后这一段日子,我只有这么做。” 他的回答听起来虽然是无奈的,语气却流露着怜惜与坚定。' n& S7 W) C3 I" ^, O/ S, T
我放下手上的笔,慢慢地对他说:“如果只是朋友,有必要如此为他牺牲自己吗?”. R- C" ~* X( d+ h2 k5 E8 j$ T. Q$ B
他瞧见了我眼里的试探与质疑,便将头别了过去,低声地说:“为了他,什么都值得……”
2 F) E: V% O- S3 z( z0 M1 }$ f我知道自己已经逾越了身为一个医师应该有的问话尺度,眼见他始终不肯明说自己和病人的关系,也只好转移话题告诉他:“你去帮他收拾一下东西吧! 我下午再到病房看他。”
& o' @! u* c' u, c5 l他起身又向我道谢,我连忙跟着站起来回礼,然后目送他离开。我看见他的背影是疲惫的,面对癌症,累的不只是医护人员和病人,还有照顾病人的家属,尤其象这个男人,虽然名份上只是一个朋友,却心甘情愿地挑起照顾癌症末期病患的责任。
7 }1 V' F$ _" @+ t在医院工作久了,难免会失去某些被感动的能力,可是,在我亲身见到、听到那个男人对于郭书泓的关怀之后,我的心里竟然也有些部分被牵动,尽管他们只是一对同性恋人。
# t s% w! A' ?5 [, r时序很快就由夏天转为秋天,郭书泓转到C709病房也快两个月了。3 M0 J3 w& [- I/ q' m
他的病况还算是稳定,以一个癌症末期的病人而言,往往是很快地变得虚弱,甚至因为癌细胞转移而陷入昏迷。- O' p. d, G& {5 S
郭书泓除了直肠的一半都被癌细胞占据之外,他的鼠鼷部淋巴节也发现了癌细胞的转移,然而或许是转了病房所带来的心理作用,他一直呈现着清醒而愉悦的神情。
) [% j9 ?* H: f" `0 }0 o1 ~9 l: L那个男人也总是天天在医院陪着他,每次我巡病房时,也总不忘记远远地向我点头致意。有一天,当我走进C709病房是,只看见郭书泓独自坐在床上发呆,直到我走进,他才发觉我的出现。
. Y- X+ b7 c( T2 X“啊! 罗医师你来了啊!” 他连忙躺下,顺势将右手伸进被单里面。) b& ?7 Q& ]6 P: q* R: {; D
我一瞧见他身旁的点滴瓶仍是八分满,液体没有滴下的现象,就翻开被单指着他的右手腕说:“怎么自己把针头拔掉了?”
w6 y$ f+ h" B, X他低下头来抚摸着自己手腕上的针孔,告诉我:“我不想在做化学治疗了。”' A- l9 n7 H9 p
“为什么?” 这种病人我见多了,却还是必须了解他们抗拒接受治疗的动机。6 N8 j' A" E1 p0 O+ K+ H
“已经治疗这么久,也没有再恶化的迹象,所以我想,没有再做化学治疗的必要了吧!” 他天真地回答我。
/ {4 Z, c* Z& W) e+ D% H( ?我拍拍他的肩膀说:“可是你的体内还有癌细胞的存在啊!我们需要帮你把癌细胞都杀死才能停止治疗吧!”# x" \ \3 a V$ q7 b
“成天待在病房里打针吃药,我都快闷死了。” 他又找了另外一个理由。
* L! R. h" U1 i9 \4 m3 I“如果觉得闷,那可以请你的朋友陪你到医院的后花园走走嘛!” 我拉着他的手,又将针头接了上去。! X: M5 ]# q2 ]+ `0 d% p
他没有反抗,只是默默地看着我的动作,过了一会儿,才说:“我已经叫他不要来陪我了。”
# {9 g* w- T1 j6 i/ ^( \“跟他吵架了吗?”我撕下一截胶布将针头固定在大的手臂上。# v$ v; J0 m/ P! P2 |5 E8 m
“没有。” 他说了声谢谢,又接着说:“我只是希望他不要为了陪伴我,就不去工作。我跟他说,等我病好了之后,还要跟他过下半辈子,所以要他赚点钱好养活我们两个呀!” 他的嘴脚扬着一丝笑意。) i" I% u0 Q! P/ N9 f; P6 _, [
我坐在床沿,问他:“他只跟我说你们是朋友而已,你怎么反而敢这么直接说要跟他一起过下半辈子呢?”
: v5 j9 N) D/ {+ v% u他笑了笑,告诉我:“我不怕别人知道我是同性恋,他也不怕,他只是担心你们会因为我是同性恋而对我有些差别待遇。”9 H7 n% p8 Q2 G3 @4 m1 \ h
“喔!原来是这样子。” 我想,我可以了解那个男人的细心与顾虑。“我跟他在一起已经有两年了。” 郭书泓看着那个男人留在旁边柜自上的烟盒说。。。% }) i: _; h" E# f7 s
“那时你还不知道自己得了直肠癌?” 我记得病历上记载着他第一次到胃肠外科求诊的时候是半年前。 r1 a' A- I# {* ^
他拿起烟盒把玩着说:“不知道,是他年初发现我上完厕所后有血丝,才叫我来做检查的。” 他笑着说:“我自己都不知道卫生纸上有血迹。”. [* L+ c' E& `+ C. e
又是一个未能及早发现的病例,我叹了一口气说:“你都这么大了,还这么不懂得照顾自己吗?”
) ?5 O4 R5 X h“我想,我一直都依赖他的吧! 不过以后不可以再这样依赖他了,我要做一个成熟的男人陪他过一生。” 说着他又对着烟盒傻笑了起来。% f- D- H7 d" O& D
“你还在念书不是吗?” 我记得他以前说过他是大三的学生。
0 v( f1 Y' H/ K9 H+ s; Y( a( P“嗯…… 可是一住院也只好休学啰! 你看,拖累了自己的学业,也连累了他的工作。”郭书泓的眼里蒙上了一层遗憾。5 ^1 A- x, j5 Y, f
“你今天叫他出去找工作,他就真的没来陪你吗?” 我问。
- o9 x3 Q/ {- R他顽皮地扮了一个鬼脸,告诉我:“他才没有这么听话咧! 我猜他现在一定是去仁爱之家看我爸爸。”
' D0 i" E5 y8 ~我一听,突然更钦佩那个男人为郭书泓所伏出的一切,为了自己所爱的人,不仅宁可放弃工作,陪在他的身边,甚至还要代他探视他那中风的父亲。
z& `1 G0 p; z6 Q6 Y7 j& |人说,久病无孝子,难道同性恋者对于感情所做的牺牲更远远超过与异性恋者吗? 我见过太多对于长期卧病在床的病人不闻不问的家属,却是头一遭知道有人会为了一个法律上不予承认关系的爱人去做这么多事。 看来,我必须重新调整对于同性恋的观感了。
4 r0 A; w. `. {4 s9 K0 l“他对你这么好啊? 真是难得。” 我附和着说。
3 ?! D: w+ a) ]3 S) n" A“才不呢! 每次叫他戒烟,他都不听,还嫌我啰唆;没事就穿着内衣跟拖鞋乱跑,一副没气质的样子。” 他又偷偷地跟我说:“告诉你喔! 我跟他认识的时候,他还在当兵,你也知道的嘛! 军人都是满口三字经的,他也不例外,实在受不了他。”
6 x( j$ {/ b0 K+ o5 t虽然他嘴里数落着对方的不是,表情却是如此满足,我看得出来,郭书泓也深深爱着那个男人。
1 U) c2 S' l2 \“看你这么嫌他,那你怎么会跟了他两年?” 我揶揄着他说。7 r6 y/ q% z8 @
他嗤嗤地笑了起来:“哎呀! 嫌归嫌! 有人要我,我就很偷笑了嘛!” 他得意地告诉我:“不过当年是他先追我的唷! 呵呵!”门外传来拖鞋啪啦啪啦的声响,我们不约而同地把头转过去原来是那个男人回来了。! F/ v+ D* R [9 r
他发现我坐在郭书泓的病床上,显得有些错愕,我连忙起身对他说:“刚刚过来查病房,就顺便跟郭书泓聊了一下子。”
: H( B p* y3 B6 o/ ?; g6 e% f“跟罗医师聊天很愉快喔! 我刚刚在跟他谈你耶!”郭书泓伸手拉着那个男人,这个举动更让他尴尬起来。, l3 d- r) G; I7 a
我走向他,按着他的肩膀说:“你放心! 我不会对他有差别对待的。” 说完又向躺在病床上的郭书泓眨了眨眼。( N; J: j1 N$ E. T5 i; f
那个男人显然了解是怎么一回事,释然地对我笑了笑,然后握了握郭书泓纤弱的手掌说:“又在跟罗医师说我的坏话啦?”
$ m! t ]$ j6 s“嘿嘿! 不告诉你!”郭书泓也对我眨了眨眼。# l! b% D t& @# g
我看着病房里的这一幕,不知怎么地,觉得心里暖暖的,似乎秋天的阳光仍然依依不舍地逗留在这阴憂的医院里。
& a& u$ m d; L' p) W+ w“不可以再偷偷拔掉针头啰! 为了你自己,也为了他!” 我故意板起面孔严肃地告诫着。8 _: I _7 @8 C ]
“啊! 罗医师你出卖我!”郭书泓半开玩笑半惶恐地说。! I! M2 `. y# K( ^) o- x5 {# }
那个男人知道了郭书泓偷拔针头的事情后,皱了皱眉头。郭书泓见状赶快说:“以后不会了啦! Trust me! You can make it!” 仍是一副少年不识愁的模样。
) S9 K7 |5 z3 [& g9 ? z* O我摇摇头,或许这个小男孩因为不知道自己的病情已进入末期,才会活得如此轻松自在吧! 这样也好,我想,总比其他病人愁雾惨云地拖垮所有人来得好。那个男人送我走到病房门口,他随手将房门半掩着问我:“书泓现在的情况怎样? 你没有告诉他什么坏消息吧?”, V- C* A1 X9 k, L5 ~6 |! W9 n( F% G
“还是老样子,不过我没跟他说出实情,看他今天心情这么好,实在很难想象他已经进入末期了。” 我低着头在郭书泓的病历上写着:Pleasant behavior but interrupt the chemical Tx spontaneously once 。(注: 病人行为表现畅快,但自行干扰化疗注射一次。)
+ n0 Z9 A) A9 Z8 P, {“罗医师! 他…… 他还有多久的日子?” 那个男人鼓起勇气问我。
6 V+ F. z- ^! }我双手一摊,摆出一副不知道的表情,对他说:“看看他的意志力能帮他撑多久吧! 这些治疗其实做与不做,都没有太大的差别,但是我还是建议他继续,至少,让他觉得我们对他充满着希望。”
0 X+ `- \1 P0 A7 ~$ N2 P1 |他叹了一口气,下意识便又掏出口袋里的香烟叼着。
8 e& [0 U! R4 K+ ^- u我指了指墙上大大的禁烟标识给他看,他才又将香烟放回烟盒,想我点点头,便又推门进了病房里。3 v( ]! b- U0 |& H: v. s
当科内CR在十月底的某一个深夜打电话将我叫醒,我知道,该来的终于要来了……
- |3 K" k' p7 W. M“打电话跟血库调RH阴性A型血袋1000c.c. 快!“ 我换上了手术衣,戴上手术帽,再熟练地将口罩绑好,科内CR和实习医师已经刷好手在开到房外面等着我了…… “罗医师! 全身麻醉已经完成。“ 麻醉科值班医师隔着口罩发出有点模糊的声音……
$ G% _# q/ ~4 u# x4 t7 X1 k我看着此是平躺在手术台上的郭书泓,面色苍白,他的头发早已因为化学治疗而掉光,现在全身上下可见到的,只有插在嘴里的呼吸管,以及两只手腕上的点滴针头。。。应该早就习以为常的画面,看在我眼里,却有些不忍。
3 P5 {& E2 @2 h% d8 `5 I6 J+ Z他的胃部也有出现了癌细胞,在右下方穿孔造成内出血,脉搏125/min,快得有点离谱,连全身麻醉都无法将他的脉搏降低,看来出血相当严重。
. z6 ~' u6 O; f4 S9 w7 Y |8 A6 I我当机立断,决定将整个胃切除。
8 q6 l) T2 L. k% { M+ Z“真的要这样做吗?” 科内CR一手拉钳,一手将手术刀递过来给我。6 J& @( ~/ i* ?' @
“嗯…… 已经转移到胃了,如果只切一小块,没多久还是会在出血的。” 手术台顶端的灯光很耀眼,照得我手上那一把手术刀闪闪发光。“缝线! 3O!” 切除了穿孔的胃,我在血肉模糊中将他的食道与小肠接合,幸好小肠没出问题,否则这条命绝对保不住了。
9 G6 d* p3 |8 S+ Z2 f) s% T' c我又转头看了一下麻醉机,血压95/60, 大量输血已经发挥作用了,脉搏则还是很快,可能是麻醉剂开始消退之故。照例,在手术结束之后,我要向病人家属说明病情。 在恢复室外面,那个男人正坐在椅子上,头埋在两臂之间,地上散落着几根烟蒂。
( g3 r+ ]9 o( o我走到他的面前,告诉他:“没事了,只是胃出血。”
$ H* k' N8 ^# H- g) R+ T他缓缓地抬起头来看看我,仍是面无表情地,低声地说:“谢谢!”# I( Q5 k! a1 c4 y9 V* A
“不过胃切除掉了,因为有癌细胞转移造成穿孔,所以以后他只能吃流质的食物。。。” 我看见在他身旁的座位上面,放着两罐荔枝罐头,拍拍他的背说:“打成果汁喂他吧! 他喜欢吃荔枝对吗?”
& x) h) T3 F/ {6 E" ?他提着那个装有荔枝的红白相间的塑料袋,点着头,疲倦地走向恢复室。冬天的脚步来得很快,不多时,户外的温度已经降到二十度以下了。
7 y* Z9 h& P' v! e$ v在一次例行的巡房过程中,我对那男人说:“可以的话,用轮椅推他到医院的后花园逛逛吧! 但是千万记得帮他盖上毛毯。”
8 K6 U) v& b/ ~8 Q- @那个男人的话仍然不多,只是点点头,然后转头看着一旁熟睡的郭书泓。
L0 L& |. Z# C( s/ @3 f: B' i“他好瘦…… ” 我抓起郭书泓的手臂端详着。
) N4 O. I5 c9 H- W0 Q2 N那个男人仿佛记起了什么,怜爱地抚摸着他的额头说:“他以前没有那么瘦,如果不是因为得了这个病,他本来应该可以在区运拿到奖牌的。”
7 G6 f- m7 W8 p4 z) L, A“区运?” 我疑惑地看着那个男人。
9 M: ^, X1 E, @) [3 P2 U4 t“嗯…… 他从高中就一直是游泳校队,上了大学以后,虽然不是念体育系,游泳成绩却是全校数一数二的。” 男人说着,眼睛也闪着为郭书泓感到骄傲的光芒。: b: O! m9 P" U( u: l# j7 H/ x
我很难将此刻卧病在床,骨瘦如柴的病人,与一个身手矫健的水中姣龙联想在一起,只是应了一声,转过头去看着点滴瓶里的液体。) D) K( [% k2 w. S# @, M' m
“罗医师! 真的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男人又打破了沉默问我。7 r. z2 I1 N' t. t
我苦笑了一下,明知道每个癌症末期病患的家属都关心这个问题,但是现代的医疗科技仍然无法提供一个令人满意的答案。/ ~4 ]5 d. R0 o( c/ i
“你相不相信宗教信仰? 或是一些心理治疗的理论?” 我反问着对方。
5 M! `* P6 O" p' t, t, _那个男人看了我一眼,告诉我说:“这些都试过了。”& {" Q8 {; P- E- f% r
我想也是吧! 只要是有一点点的希望,对于垂死的病人而言,都有可能是带着一线生机的浮木。) L% p+ T9 ?- b' H8 q, ~+ n6 D
“他还有没有什么未完成的愿望?” 我扶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1 D) j5 t4 ^1 T* A
“他跟我说过,这一辈子都还没坐过飞机,希望以后可以跟我一起出国去玩。” 他指了郭书泓脖子上系着的那个小飞机坠子对我说。9 v" s+ O; H7 @3 K8 b
我摇摇头,从鼻子呼出一口气:“你知道的,以他目前的状况来看,并不适合做长途旅行。“
6 P5 J7 N/ L A( {! ^男人咬着下唇,然后说:“我知道。“
3 l7 f& ?7 q+ w“他还有没有其他的愿望?“ 我又看着眼前闭着双眼的郭书泓,才发觉他的睫毛好长,好漂亮。. X. o9 Q" d5 `) v* r
那个男人想了一会儿,又握着郭书泓的左手,缓缓地告诉我:“他还有一个愿望……”就在C709的另一个病人因为腹膜炎并发菌血症而过世的第二天,我在医局的办公桌上发现一个有着折痕的红包袋。 打开来看,是一张西卡纸,粗粗斜斜的字迹写着:我俩订于**年十一月二十一日下午六时,于长庚医院C709病房举行婚礼,
+ l9 [7 C. m6 W* G2 F+ `6 Y敬请您来证婚。; t( ^! ?$ L3 q" h; b" f
林鼎荫、郭书泓我抬头看了看墙上挂着的月历,还要再过三天才到,心里盘算着下班之后到百货公司买份礼物送给他们。
" P" p0 ?6 X+ d隔壁桌的庄医师凑过头来看:“什么啊? 两个同性恋要在我们病房举行婚礼? 这太夸张了吧!”) ?; y% E& e% ?& b# e
说实在的,如果不曾负责治疗郭书泓这个case的话,我八成也是以一种异样的眼光将同性恋的婚礼视为一出闹剧。 可是,我见识到了这两个男人之间互相需要的真情流露之后,虽然无法反求诸已地感受到那种感情,却可以理解这场婚礼对于郭书泓的意义有多么重大了。
) U! [ |; V, G" s; p1 u4 v2 O“你说你有一只可爱的小狗,总是埋怨你不懂得照顾他;又说你有一间美丽的厨房,却从来没有飘过饭菜香…… ” 医局里的收音机不知是谁忘了关上,正播着《求婚》这首歌曲。8 j& `1 x; z* s$ ^
我静静地听这首轻快的音乐,心里则是沉思着,结婚典礼只是一种人际关系的开端,郭书泓说得对,互相戴上戒指之后呢?应该就是歌词所描写的,一起经营一个家的感觉吧! j$ p, I- U# P# b' \8 s$ D
同性恋者争取同性婚姻合法化,之后呢?如果他们要得只是一纸结婚证书,和法律上的承认,那么就算婚礼上的宾客再多,社会上的祝福再热烈,终究不过是一场儿戏罢了。$ z' ?+ j$ V k$ D8 \8 L# A
郭书泓没有多少日子了,我很清楚,那个男人也很清楚,至于郭书泓呢? 或许,他也有所预感吧!倘若他们真的结婚了,也得到少部分人的承认,然而,他们恐怕也只有很短的时间相处,在这一段时间里,他们会有正常的家居生活吗?不可能,除了获得一个名份之外,郭书泓的病不会因此痊愈,那个男人照顾他的辛劳不会因此减轻,周边的人更不会因此而改变对于同性恋的观感。
! @! o$ {7 l8 p* n: T4 V我敲敲自己的头,想得太多了,对于个人无法改变的事实,我一向静观其变。
t4 f8 W) K9 u: a& J% W傍晚五点半,是我的下班时间,今天是郭书泓和那个男人的大喜之日,我已经答应要参加他们的婚礼,还允诺为他们证婚,所以打着一条大红的领带,走进了C709病房。
' T- c1 y6 ^6 ~; w4 O7 {4 [$ b看来他们最后还是没有悔婚,两个人穿戴整齐地坐在床上等我。郭书泓换上一身白西装,瘦弱的骨架撑不起那一身布料,显得有些突兀,那个男人则是一改汗衫、拖鞋的装扮,穿着一套便宜的黑色西装,他的身材将那套平凡无奇的衣裤呈现出另一种难以言喻的精神焕发。( |9 B6 Q4 e' T, ?( D2 b* u
“恭喜恭喜! 这是给你们的新婚礼物。” 我帮他们带来一个果汁机。) Q/ x. w$ v( z9 r' q8 T' k: m) o
“呵呵! 原来罗医师你说的神秘礼物就是这个啊?” 郭书泓愉快地收下了那份礼物。
$ _6 S4 j) h* p我对他眨了眨眼睛,说:“当然不只是这一项啰!果汁机是方便你吃东西用的,我要送你的神秘礼物既不能吃也不能用,但是可以让你舒服很多。”
1 B( n2 G. s( P' I2 I郭书泓和那个男人对望了一眼,并不是很清楚我的意思。% F' X, a& o2 J" Y. U8 c: t( P) }
我走道郭书泓的身边,从口袋掏出一块酒精棉花,将他手臂上的IV set拆了下来。 “你的化学治疗到此暂时告一段落,不久就会张出头发,而且明天可以出院回家了。” 我笑着告诉他。+ W, _. g/ Q" X8 Y2 ?
“罗医师……” 那个男人似乎想说些什么,我伸手示意打断了他的话。& J7 i. K' s, A6 k% \9 ~7 h
我将脸上原本的笑容收敛起来,严肃地对他们说:“化学治疗是一个阶段性的作用,我们已经做了好几个周期,接下来,必须要靠郭书泓体内的白血球和抗体来帮他对抗癌细胞,不能继续依赖化学治疗。”
" I- r, U. U! Z0 h% c0 `; |郭书泓没有说什么,他仍是仰着头听我说下去。3 a5 T; y& S3 h2 E
“而且今天你们结婚之后,应该要有更多的时间共同经营一个家。虽然其他人还无法认同你们的婚姻关系,可是,希望你们能够先认同你们自己,从下一刻起,郭书泓和林鼎荫就是一体两面的生活共同体。我知道这听起来很八股,不过,我还是要在这边说,结婚典礼是将原本不想干的两个人集合在一起生活,从此以后,两个人要互相迁就,互相照顾,把对方当作是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人。” 我咽了口水,接着说:“郭书泓的病还没有好,以后情况可能会变好,但有更大的可能性变坏,对于你们来说,结婚这项仪式不仅仅是对于社会认同的一项挑战,更是对于你们如何面对病痛的一项考验。如果你们都认为准备好了,我现在就为你们证婚。”4 [0 k/ b$ w5 E$ |
郭书泓低下了头,思索着我刚才所说的一大段话,对他来说,他要考虑的现实问题已经不单单是癌症缠身的痛苦了,还包括以后如何利用自己有限的经理来维系一份家庭的感觉。
8 _) I4 ^& D4 N6 D0 d! ?他有些犹豫地看了那个男人一眼,吞吞吐吐地对我说:“也许我需要再考虑一下……”( } s& b: V$ K" H
那个男人旋即打断了他的话:“不用考虑了,我们已经考虑了两年还不够吗?” 并且转过头来,以一种坚定的口气告诉我:“罗医师请你帮我们证婚吧!”: X% s; K% }2 o; ]- W, Y1 Q
“可是……”郭书泓搓着手掌,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护理长推开病房的门,手里还捧着一束花,是紫玫瑰和白色郁金香扎在鹅黄的棉纸里,看起来十分别致。她看见我们三个人,她有点不好意思地指着手表说:“对不起,我迟到了吗?”8 [) Z0 ^; P! z T. r
“没有,你来得正是时候,郭书泓可能需要你的经验谈唷! 你结婚前一刻,心里都在想些什么?” 我微笑地问这位已经有两个孩子的护理长。/ ^$ H5 q1 @7 ?; u" f
她想了一下,开口对我们说:“大概是对于未来家庭生活的突法恐惧症候群吧!”
( B: F( {- M* I2 k% l- `我点点头,又伸手拍拍郭书泓的肩膀。/ ^0 k7 r0 N- g' y% L2 \
“就好象你要参加考试一样,还没拿到考卷以前,心里七上八下地担心会考些什么题目。等你开始作答以后,可能有些题目会让你束手无策,但是一定也有些题目是你拿手的。我们不要求一百分,但一定要尽力考到及格,不是吗?” 护理长弯下腰来,和蔼可亲地告诉郭书泓。* o" z# R$ @3 U9 z
他紧闭着双唇,八成还在犹豫些什么。“嗯…… 当时你会料到我们可以在一起这么久吗?” 男人问他。% ~# ^2 l$ d0 G6 {" J
他摇摇头,双颊还留着刚才泛起的红晕。" s1 c: J: R) M6 z- R' z! U4 J* D
那个男人轻拍着他的手说:“结婚也是一样,没有人能够预料未来会怎么样,但是,总要亲自去面对,才会知道以后的路是如何,对不对?“
! C( c p# s; b6 m0 c, g郭书泓点点头,我想,答案也即将揭晓。6 \$ F; j. v' X, E, f
“我要的不是一个天天陪在我身边的人,而是一个让我能够时时刻刻把他放在心里的人,两年来,你做到了,以后,你一样也做得到,嗯?” 那个男人将郭书泓胸前歪斜的领带拉正。
: u) T3 n: i6 g' ~, S, A; M0 H一阵风吹来,郭书泓头上的帽子被吹落了,向我的方向滚来。" ?: k7 q2 U. o {6 |3 o. O1 ?! G3 K
我正要低头捡起那顶鸭舌帽,去听见郭书泓嘻嘻哈哈的笑声,一抬头,看见他头上已经长出短短的黑发,依然瘦弱的他,大声笑着抚摸自己青青刺刺的头皮,那个男人也笑了,跳下秋千拥抱着他。放眼望去,枯黄的草地和班驳的秋千架,是冬季里典型的萧瑟。
/ b! m3 r$ B* j可是,我永远记得那顶红色鸭舌帽,还有,在凛凛寒风中,努力地开出一片灿烂的,圣诞红。 (完): @) n' I$ i7 ` s
5 C. j1 @3 h6 F: @4 P5 B[ 本帖最后由 青松岭 于 2009-5-17 19:42 编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