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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 一 〇) ^% d& M" f5 R5 ]% O9 C; 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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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撸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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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e+ z( N4 p- h- \1 k1 c 我们酒吧是和别的酒吧不同的,和别的GAY吧也是不同的:门面隐蔽在旧工业区改建的写字楼后面,招牌也极简陋——几个褪色的吸塑字下面一行拼音字母,天黑后老板才会喊我把一个半灭半亮的灯箱放在巷口,总之,不显眼,很低调,懂的自然会进。偶有迷惘的外地客沿街打听,大厦保安往往是不耐烦地挥挥手:“走后门”。1 I d' X! J# V8 ?
/ @; y- O+ r5 t/ B7 `' d+ R/ t, ~ 傍晚散了工,新老主顾陆续到来,每每花20块钱,买一支啤酒,或一杯鸡尾酒,——这是十多年前的事,现在要3,40或更贵——靠吧台站着,掺着冰块喝了休息;倘肯多花10块20块钱,便可以叫一碟青瓜条或者鱿鱼丝,蘸着酱油辣根做下酒物了。如果三五个人一起,出到3,5百,能买一打瓶装啤酒或要支假洋酒就着花生米和受潮的爆米花什么的坐在散台那边喝,但这里的顾客,多是工薪阶层,大抵没有这样阔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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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 [- _# G9 W! _% @9 M, K 年轻人不大来这里,零星几个,有恋老的,也有想图谋点零花钱的,只有那些穿一身名牌的生意人才会挺着肚子踱进西边人造革沙发围成的卡座坐下,或者钻进舞池右边通道里的KTV包厢,要洋酒要水果,再喊几个陪酒的小厮,慢慢地坐喝。0 [7 f( b$ ^4 J; F1 t1 |
; v; n" t: B" f7 H4 P 我从十四岁起,便在这酒吧里当伙计,老板说,我脑子太傻,怕侍候不了包间主顾,就在外面做点事罢,毕竟我时常健身,胸大,站在吧台里好看。游走吧台左右的中老年主顾,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酒从扎啤机里压出来,看过杯子底里有水没有,又亲看啤酒顶上的泡沫刮去再加满,然后放心。在这严重监督下,掺水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老板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荐头的情面大,客人也喜欢我生得俊俏,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瓶装酒和软饮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C1 w2 h: d/ 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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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柜台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近年罗湖福田又陆续开了几间GAY吧,美式loft工业风,欧洲复古宫廷风,铁艺吊灯,水晶珠帘,装修和灯光尽显奢华,雇几个自称来自泰国日本的国产gogoboy只穿一条内裤在台上扭动,贪新鲜的年轻人自是蜂拥而去,这边的一些老主顾也打上粉底液,把中年发福的自己塞进紧身裤,摇摇曳曳的去了那边。酒吧生意日渐没落,老板唉声叹气,主顾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孔一〇到店,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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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一〇是站着喝酒而穿西服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一头乱蓬蓬的花白的头发,说是45岁左右,看着像60。穿的虽然是西服,可是又宽又大,不甚合体,至于洗过没有,酒吧灯光昏暗倒也看不大出来。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邪淫伤身,性乃万恶之源一类的,叫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孔,别人便从他blued账号上的“觅柏拉图式精神伴侣,不10”这半懂不懂的个人简介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孔(恐)一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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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D6 |$ g- z2 E3 G/ c. A) N+ ~ 孔一〇一到店,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孔一〇,你脸上又添上新伤疤了!”他不回答,对吧台里说,“青岛……再送一碟花生吧。”便排出三张10元钞票。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不是说戒色吗,你怎么又偷看人家尿尿了?”孔一〇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在西华宫偷看别人撒尿,被商场保安吊着打。”孔一〇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欣赏不能算偷窥……欣赏!……我们搞艺术的人审美的事,能算变态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审美是一种精神愉悦,不是情欲发泄,是人类高级的情感活动”,什么“精神性社会性”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酒吧四周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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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U* `/ J* o9 J8 O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孔一〇原来也读过师范,做过几年中学美术老师,还结了婚。九几年的一个夏夜,他在荔枝公园搭上一个东北人,两人潜入树丛里打野战,被民警抓了现行,孔一〇腿脚慢,被当场按在地上,东北1仓皇逃窜跌进湖里呛了水,等喊人捞上来已经咽气了。因属于扫黄严打期间顶风作案,性质恶劣,孔一〇被重判了三年。许是那天受了惊吓,也许是后来在劳改队被欺负得厉害,自此孔一〇对10有了莫名的厌恶——或是恐惧,再后来,不知为何又养成了偷窥的恶习,也许像人们说的那样,欲望如水,终须找到出口罢。* ~% |' b1 }9 W9 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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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狱没多久,孔一〇终究是离婚了,前妻把家搬得精光,临走把他身份证剪碎顺马桶冲走了。搞GAY被抓的消息传回老家,孔家免不了受到村民和当地民警的轮番羞辱,孔老汉气急攻心脑溢血发作,差点断气,大哥举了菜刀要来深圳砍死他,幸被叔伯们拦下。孔一〇自知家是回不得了,没身份证,没边防证,找不到正式工作,还要日夜提心吊胆怕被当作三无人员遣送樟木头,于是愈过愈穷,弄到将要讨饭了。幸而靠着在街边贴些小广告,揽点儿艺考生补习的活儿赚点生活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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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w+ V% ]+ s3 x* V- h. d 可惜他旧习难改,做不到几天,便又叫人发现偷看男生上厕所,被家长打得鼻青脸肿。如是几次,叫他补习的人更少了。孔一〇没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捡塑料瓶,顺手偷窃的事。后来不知为何两根手指又骨折了,恢复得不好——我猜八成也是被人打的,雪上加霜,于是家教也彻底做不成了。但他在我们酒吧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虽然间或没有现钱,暂时记在账本上,但不出一月,定然还清,从小账本上划掉了孔一〇的名字。5 f v4 T# d, p$ F, 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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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一〇喝过半杯啤酒,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孔一〇,你当真是学艺术会画画的么?”孔乙己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半个作品也没有呢?”孔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题外话;这回可是全是解构主义后现代主义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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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老板是决不责备的。而且老板见了孔一〇,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孔一〇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年轻打工仔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恋爱过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恋过爱,……我便考你一考。什么样的爱情会永恒?”我想,连花钱都约不到炮的人,也配问我爱情吗?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孔一〇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晓得罢?……我解释给你,记着!这些应该记着。将来有爱人的时候会用到的。”我暗想自己还年轻,419还未见识够呢,再者,就算恋爱也只会我抛弃别人吧;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是对他好不出轨就行了么?”孔一〇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吧台,点头说,“似对非对呀!……其实柏拉图式爱情才是永恒的情感啊,柏拉图式爱情还有个同义词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孔一〇刚用指甲蘸了酒,想在柜上写字,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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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 q+ ^, j: j; u& p( m8 X' ? “性乃万恶之源,为什么现在艾滋病、毒品如此泛滥?都是无节制的性欲带来的啊!”孔一〇时常念叨这句话,然后大家就笑他。有几回,旁边年轻上班族们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孔一〇。他便翘着尾指把花生碟拿起来让他们抓来吃。吃完花生,仍然不散。孔一〇看人多,兴致来了,“刘德华,晓得吗?”“怎不晓得?刘德华不是还曾经和你柏拉图过吗?讲了几百遍,又来?”一个老主顾翻着白眼讥笑他,孔一〇不知如何反驳就对他怒目而视,见周围的年轻人笑笑并未离开,于是孔一〇又继续讲他的 “精神恋爱”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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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 Z5 w/ {+ ^; o- u1 h% D6 L2 V9 S据他自己说,是90年跟团香港一日游时在无线电视城的公厕偶遇了刘德华。
1 g$ l/ P2 H# f0 ?: d( A% i “……我低头看到隔壁蹲位的人穿着高筒皮靴,擦得锃亮!我就出来在洗手池那边待着,你猜怎样?!提着裤子走出来竟然是刘德华!”周围年轻人发出“啧啧”声,孔一〇说得愈发起劲:“华仔那天戴着墨镜,穿着《天若有情》戏里的黑色皮夹克,和电影里一模一样!他棱角分明的脸如同米开朗基罗的雕塑般英俊刚毅——当然了,那时我也是个唇红齿白的青年啊,于是我们对视了良久,两个人一时竟都看痴了,就在那一刻,我晓得,我们相爱了。”周围的人一片嘘声,孔一〇涨红了脸:“你们啊,too young too simple!爱是什么?爱是一种微妙的化学反应,让两人为彼此迷狂只需电光石火的一瞬间,你们没经历又怎会晓得的?”。1 l$ R! h" O0 }+ I# U$ 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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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俩去开房了没有?”一个新面孔按捺不住问道,孔一〇敲黑板似的敲着吧台说,“思想太肮脏!”“那后来到底怎样了嘛?”另一个少年两眼弥漫着好奇的光泽追问道,孔一〇自己摇头说,“华仔未及与我搭讪,旁人进来解手,他只好与我点头微笑着擦身而过,离开了……但那个让人目眩神迷的笑,我永远无法忘怀……可惜可惜!后来听到他那首《一起走过的日子》,我知道,那就是唱给我的……”每次说到这,孔一〇都会竟然真的有点哽咽,沉吟一下又幽幽的说:“不自量也罢,不相当也罢,不合法也罢,那一刻我和华仔的确精神上穿越了麦田,森林,到达了柏拉图的花园,年轻人常常叹息爱一个人可惜终究无法长久,你们哪里懂得我们这种精神上私奔才是永恒的……”。一个老主顾忍不住讪笑道:“孔一〇,你连港澳通行证都未曾有,如何去的香港?”,另一个老主顾也笑道:“刘德华这么爱你,为什么去年在宝安开演唱会没请你去看?你去他住的酒店还被保安揍了一顿?”孔一〇扯着脖子上的青筋大声辩驳到:“回归前哪有港澳通行证撒?保安……保安那是认错人了!再说不止我一个人被打了!他们后来可是和我道了歉的!”于是这一群青年都在笑声里走散了。8 T2 Z, [" Z1 k( N- P1 M2 j" ^ N3 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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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一〇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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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u4 g( `/ O7 w2 F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老板正在慢慢的结账,合上账本,忽然说,“孔一〇长久没有来了。还欠两百多块钱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喝酒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打折了腿了。”掌柜说,“哦!”“他总仍旧是偷窥。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偷窥到人家体育学院里去了。都是血气方刚的年轻直男,他逃得了吗?”“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写认罪书,后来是打,打了大半夜,公安来了也拦不住,再打折了腿。”“后来呢?”“后来送去医院,说是打折了腿了。”“打折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死了。”老板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 o- A! I( b6 D5 ^
' b* E. X" T9 t- n 淡季里酒吧生意半死不活,老板整天唉声叹气,我小心翼翼问他怎么不索性关了这里,改成超市或餐厅也好。老板叹口气:“到这年纪怎折腾得起?再者,这些个老主顾也识得2,30年了,关了,还有哪处可去?”沉默半晌,又转而嘟囔着埋怨我,说我跟了他这些年还是不精进,不肯学,害他无法做甩手掌柜。我没搭话,转头撇撇嘴,心想:谁要一直在这里与你们这些老gay混日子,我还年轻,长得也好看,还有大好的前程呢!就说上个月包房常客王老板还要送个LV包给我,A货,告诉我:“gay可以穷,但不能看起来穷。”还说要出钱给我开奶茶店,我嫌弃他有白癜风,没应承下来。我还年轻,一定会有比这更好的前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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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c: \# N- o8 n. Q. B3 z 十一月过后,深圳的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倚着热水机,也须穿上夹绒卫衣了。一天的下半夜,没有一个顾客,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帅哥哥,来瓶青岛。”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孔一〇便在柜台前倚了吧凳坐着。他原先高大的身材,如今弓着腰竟与柜台差不多高;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旧风衣,胳膊下用无纺布袋缠着一个拐杖,手里还提着一个脏兮兮的沃尔玛购物袋,里面隐约看着有两块面包;见了我,又说道,“青岛。”老板也伸出头去,一面说,“孔一〇么?幸好今日客少,要不你这样子进来,我生意还怎么做?……你还欠两百块钱呢!”孔一〇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钱,酒要常温。”老板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孔一〇,你又偷看人家尿尿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偷窥,怎么会打断腿?”孔一〇低声说道,“跌断,跌,跌……”他的眼色,很像恳求老板,不要再提。8 p" w6 Y% W2 ], ?7 c; c( o: 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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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老板都笑了。我开了瓶嘉士伯,端出去,放在他手上。他从破衣袋里摸出一把零钱,数出三十,放在我手里,见他本来右手就不大灵活,偏偏断的也是右腿,竟和半身不遂差不多了。老板见实在可怜对他说:“今次不用给现钱,记账吧”。孔一〇也不说话把钱又揣了起来。老板叹息着看了他一会儿,又问:“孔一〇,这冷天还跑出来干嘛?在家喝,30块钱够买好几瓶了。”孔一〇喝了口酒,讨好般的咧嘴笑着:“这里人的脸……都熟悉……嗯,大家也爱和我说笑……”不一会,他喝完酒,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拄着拐慢慢走去了。# z" s' o7 z8 N
% \- E% z" H9 ^8 E9 ?" m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孔一〇。到了年关,老板打开账本说,“孔一〇还欠两百多块钱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孔一〇还欠两百块钱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我辞职也没有看见他。2 F- k$ {1 B. W9 t- t4 f2 t& F
/ b' m/ |: O" _) P 辞工那天,我背着崭新的A货LV包走出酒吧,穿过空无一人的地下通道,墙上还贴着去年刘德华演唱会的海报,想起直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孔一〇——大约孔一〇的确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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