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的一个午夜,我和弟弟惊惶地从被窝里爬起来,拼命揪扯着撕打在一起的父母。房间里充满了劣质烟草味和污浊的酒气,杯盘狼籍中夹杂着妈妈的尖锐刺耳的哭骂声。这不是我所经历过的父母第一次“战斗”,相反我们已经积累了足够多的战斗经验。我们把醉步踉跄的爸爸推到客厅里,把脚步散乱的妈妈推进厨房,然后紧紧拉住客厅的门。然而爸爸仍旧往外冲,妈妈仍旧在骂。爸爸再一次拽开门扑了出来,不知什么时候,身后的妈妈已经操起一把菜刀,迎头砍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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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M: t) V* N1 f3 e2 [一切骤然停止了。我看见猩红的血拉着线从爸爸额前滑落,血浸湿了他的头发,妈妈手里还握着那把菜刀,刀刃上还粘着血。* E7 A- l' c2 Q3 x+ 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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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我的家,我成长的港湾,我赖以生存的父母,我童年或者少年的故事。2 p, D6 _4 S5 p
0 q8 l/ R7 g. t6 X! |4 J我曾无数次幻想自己不是这个家庭中的一员,我喜欢邻居家的一切,最爱凑在他们晚饭后的床上,父母在下跳棋,一大堆孩子围在旁边观看。但那不过是幻想而已,关于我的身世已经被妈妈或长辈们讲了一遍又一遍,我是怎样来到这个世界的,我是怎样数次濒临死亡,我的爸爸是怎样的残暴和不负责任,我必须要面对我的一切,爸爸的所有不美好,妈妈的所有不美丽。5 m6 X$ s7 a" ^/ n0 n, y8 _& r# [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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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爸爸出生在一个农村的大户人家里,他是地主二少爷的孩子。但那时候地主已经是最悲惨的阶级,他的爸爸体弱多病,四十岁出头就一命呜呼。之后她的妈妈带着女儿改嫁他乡,爸爸和伯父继续在农村生活。爸爸的童年充满苦难,靠捡麻绳头换钱读了两天书,大了一点就给生产队干活挣工分,放马,冬天没有棉衣穿,冻得手指到死都没能直过来。他十七岁的时候来到妈妈和继父身边,做了挖煤工人,十九岁被包办着娶了妈妈。' R/ X! Q/ v3 n' J! z' N/ }
! }- p. I' m, c6 e- ~而妈妈的状况也好不到哪儿去,她出生在一个有八个兄弟姐妹的大家庭里,父亲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做着农活,最后因赌博被关进了监狱。她的母亲是个重男轻女观念非常严重的人,子女多了,一碗水自然端不平,她最看不上的就是从小体弱多病的妈妈。妈妈有关节炎还有肺结核,发作时走路都困难,快二十岁了还没来过月经,都说她得了“女儿痨”,活不过二十五岁。兄弟姐妹也欺负她,冬天上山砍柴她拉最重的车,晚上回到家里还要洗衣服做饭伺候弟弟妹妹。所以婚姻对她来说是种解脱,她想也没想就嫁给了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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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N4 f7 p% e3 X5 U y' C. F C两个苦命的人结合在一起本应该相知相惜,但事实恰好相反,他们的婚姻用“炼狱”一词来形容也不为过。他没相中她,她也没看上他,却因各自生活所迫凑合在一个屋檐下。之后的几年里,妈妈做足了贤妻良母的角色,用逆来顺受承担一切。我出生的时候爸爸刚二十岁,妈妈二十一岁,他们根本还是一对不懂事的年轻人。爸爸嗜酒,好交际,但严重的肾病让他酒后失态,尿床,她就给他一次一次洗;打骂发泄,她就一回一回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最不堪的是他的鄙视,他骨子里就没得到过爱也不知道怎么去爱别人,甚至尊重也不会,妈妈就反思了,我在娘家受欺负,为什么嫁了人还要忍受?终于忍不住了,在我唯一的妹妹,她最爱的女儿病重无人问津和帮助照管而夭折之后,她爆发了,她开始变本加厉的报复。她也学会了抽烟喝酒,交际来往,酒醉之后酣畅淋漓地哭骂,不分场合不论轻重。在这个世界上,在北方的人家里,我认为我什么难听的话都听到过,什么难堪的景象都面对过。酒醉的爸爸呕吐满床,瞪着眼睛呵斥着瑟瑟发抖的我,质问我:你是不是看不起我?酒醉的妈妈满地打滚,被爸爸在地上拖着,衣衫不整头发蓬乱。这是个疯狂的需要发泄的天地,这是个人人都说自己委屈人人都认为自己拥有足够理由去放肆的世界。我站在一个角落里,没有思想也没有选择,只有恐惧、惶惑和愤恨。4 W: |/ ~# E9 p: i) C- a% J# x4 L
! W: Q1 L. Y' Y+ \可以说我从未拥有过一家人和睦团圆欢度节日的时候,哪怕一丁点儿小小的虚假的温馨也没有过。某年三十夜里一起吃着饭,突然桌子就被掀翻;某仲秋夜烟花满天,我和弟弟却坐在挂霜的马车棚里不知去向何方而抱头痛哭……那时候我唯一的梦想就是他们离婚,因为我看够了争吵与打斗,伤痕累累啊,真的是伤痕累累,血泪交流,没有尊严不要廉耻的一次又一次辱骂。二十年后我对妈妈说,妈妈的每一声哭骂,都会象鞭子一样抽在孩子心上。她愕然,不知所言。我并没有针对她,而是在说我姨妈。但是,他们还是捆绑在了一起,就这样倔强地过着,痛苦而坚强地过着,奇怪和“变态”地过着,然后惨剧一幕一幕地上演,他们的优秀和出色一点一点退化与妥协。爸爸后来在井下工伤断了双腿,妈妈承担起生活的重担,但还是打啊骂啊哭啊叫啊,幸福离我们那样遥远,他们是准备打死拉倒的,一直到爸爸因为事故而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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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到底是怎样的爱与恨我始终也不能清楚,我们的家族也仿佛把不幸当财宝一样一代一代传承下去。我的表弟一个在父母争吵当夜愤然出走,最后导致冻掉了双手而残疾终生;一个从小就不回家四处游逛,然后锒铛入狱。我的表妹因父母连年不和养成了放荡不羁的性格,到如今一个酒后乘坐摩托车撞在货车上撞成了残疾;一个混迹于风月场所,然后离婚,最后罹患重症切除了子宫。而我的家里弟弟始终恨着妈妈,他和妈妈就象是一对天敌,到死的时候都还是恨着。我倒是把一切都已放下,却一步天涯,再也不肯回头。; V' o1 C& A* v# s7 Q/ 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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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不会因原谅与宽容就会变得美丽。因为我们背负着沉甸甸的现实,心里有抹不平的创伤。如果你的心是一条充满坑洼的路,那些坑洼里总会填满雨水,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阳光。今年春节见到舅舅,他刚刚升官春风得意,酒意熏熏地批评我:你太没责任感了。我未做答。我想我能够做的,可以做的,最想做的就是远离。远离那个噩梦一样的家族,远离曾缠绕我的一切不幸。时至今日,妈妈仍旧在午夜酒醉后打电话过来,我知道她想我,我也想她,但是没有什么可以把我捆绑回去。因为没有人会比我更了解我的母亲,她就是到死也弄不明白自己错在哪里,也或者她没有错,一个人为命运抗争为不平抗争为生活努力不会有错,只是为此我们付出了两败俱伤的代价,并且蚕食了我们整个青春的快乐。3 @2 h- d- h+ {: v* |0 k
6 t4 Q# r. q) E2 X( z+ A7 W/ H( B7 O总有人批评我文字里有淡淡的哀伤,也有说是无病呻吟的,那是因为我所经受的折磨不是某个事件某个阶段某个人,而是漫长的三十年来的点点滴滴。并且当折磨来自于自己不可替代的父母,无法选择的生活背景时,你会发现我是怎样一个心如钢铁的人。我可以不近人情,那是因为我具备不近人情的条件;我可以不忠不孝大逆不道,那是因为我有逆天而行的资格。当你的父母放弃尊严自相残杀之后,你会抛弃自己一切所谓的伦理之道,唯一能做的就是重塑自己的幸福。$ l6 Z5 W; T& ]* J
5 f/ O0 K! m% m( X0 ]6 x; _这就是我的故事,不是我做同志的理由。如果我爱上的不是一个同性而是一位女孩,我也会对她说,你我的幸福,在于自尊自爱,彼此尊重,相互珍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