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0 L- d1 ]( L' t# H; p. A/ r8 v
4 x& }% `2 E6 m" ]) f$ K
铭心和小月出去了一年多,只在第二个月底,也就是春节快过完时,给父亲寄过一次钱,300元。尽管父亲没指望他们寄钱回来,但是铭远为此却愤愤不平。听父亲说,他们把钱都寄到了小月娘家。2 T$ F: J5 U0 I C) B; n4 N! G
- N$ t* M' B d4 G, r0 V
铭心给哥哥写来过几次信,起初说自己在小七包的工地上干小工,每天要干到晚上9点多钟,一点都不比在家里干活轻松。铭远劝他别为了那点加班费,把自己累坏了。铭心回信说,根本就没有啥子加班费,你看这活儿象根光骨头,没啥啃头,可还有很多找不到活儿干的人,正饿狗一样想扑上来抢呢。小月到现在也没找到活干,这边的东西死贵死贵,一人干活,两人吃饭,每月的钱都不够用。想起这次见到铭心时,看见他眼角已有了皱纹,人也比过去黑瘦了,铭远心里直发酸。
1 _9 e, A$ t& N
* d! b1 s: c& [1 f/ W 春节里,铭远和志飞结伴回了趟家。本来两人都想留在省城赚点钱,为下学期做准备。可是志飞的大妹妹要结婚了,不得不回去,他一劲儿缠铭远陪他同行,铭远架不住劝,又想起铭心走后,父亲一人在家,吃年夜饭时不晓得会有多凄惶,所以最终跟志飞回了家。( Z" i" z* A* L5 }; \
) g6 O, ~ z0 z: R) X8 c# p
这趟回来,志飞记挂家里的事,只在铭远家中住了一夜,次日清晨便回家了。铭远也没远送他。离过年没几天了,他得赶紧帮父亲准备好肥料,平好水田,为来年春耕做好准备。
" f, J/ V, }+ [9 C
1 O& ]# G" _, h7 K2 | 这次回到家,父亲看上去又老了一圈,整个人看上去更矮了、瘦了、小了,虽然穿着臃肿的土蓝布棉衣,却让铭远感觉只要一阵风刮过来,父亲就会被吹走。浸泡在冬日的冰水里犁田时,父亲说啥也不让铭远下田,怕他吃不住寒冷,而他自己却咳着喘着,赶着那头与他一样衰老的水牛下了田。一边犁田,一边扭头对铭远说:“这山坳上风大,你别呆这儿,当心着凉。回家呆着去吧,要嫌闷,就到各家各户去串串门儿,大家都念叨你好久没回来了。”铭远却挽起裤腿,扑通跳进了水里,赶上去要夺父亲手中赶牛的竹鞭,父亲生气了,“你这孩子,咋越大越犟了?”铭远死死抓着竹鞭不松手,急得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转,父亲松了手,说:“唉,你这孩子,都这么大人了,还哭鼻流水的,也不怕人笑话?”' j0 M" v4 k- ?' H
) m0 n- D+ C i+ y4 r9 O 父亲上岸后也不回家,而是在田埂上坐下来,点燃一锅旱烟,笑眯眯地抽着,不时指点铭远,“犁深点,太浅了以后秧苗栽不进去。”“你别打那老牛了,它就那点儿力气,打死了它也走不快的。”“该转弯了,当心点,别犁到你自个的脚。”……多年没怎么碰农活儿了,铭远水一脚泥一脚走得踉踉跄跄的,一不小心,跌倒在泥水里。父亲一看急得跺着脚直抱怨:“我就晓得你干不来,你还非跟我抢,快上来,快上来,还是我来犁。”铭远爬起来,也不擦擦身上的泥水,又赶着牛往前走。5 [$ p" p- s3 V9 m
! l* g' v+ U7 f( K0 ^' } 有邻居从田边经过,羡慕地对父亲说:“他大伯,你可真是好福气,铭远都是大学生了,还回家帮你干活。我家黑子生就的农民棒棒,可这龟儿子倒好,跑出去就不晓得回来,家里一大堆活儿,都快把我这把老骨头折腾散了。”父亲乐呵呵地说:“铭远这小子死犟,我让他回家歇着,他非跟我抢着犁田。”自己只做了这么一点点事,就能让父亲如此满足,从那一道道皱纹里淌出的笑容,让铭远既感到既温暖又辛酸。
/ y4 s2 X/ k' S1 e$ @7 ^ m
& ^2 ^, r5 f2 _! ~ 父子俩一直忙到除夕前一天,春耕的活计准备得差不多了。铭远终于松了口气。第二天一早,他让父亲在家里歇着,自己去赶了年前最后一趟集,给家里备些年货。
% i" H0 A% {; U/ \" [+ N. o2 a! J' B1 z+ A! c
乡上的小街还是那副破败的样子,但是在低矮的灰黑瓦屋中,已经稀稀落落冒出了几座小洋楼。它们的出现,在铭远看来,就像在一位衣着简朴的村姑脸上,涂上了几道浓艳的腮红。而在一般乡下人眼中,它们却像是金碧辉煌的宫殿,象征着富有,象征着幸福。
7 J, h5 B/ u7 Z; F9 O } O" d; }: m& i; ~4 O5 c( K
经过一座小楼时,铭远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扭头一看,原来是自己中学时的同学——黄毛丫头,她正坐在底楼杂货店柜台前磕着瓜子。黄毛的头发更黄了,看来是染过的,皮肤也比过去白了很多,显得那鲜艳的红唇更加醒目,见铭远回过头来,那红唇里“扑”地飞出片瓜子皮,笑吟吟道:“哟,大学生,见到老同学装着不认得了?”铭远笑道:“我走路不大看人,没发现你在,不好意思。呵呵,看起来,你如今不但盖了洋楼,还当上老板娘了,厉害呀!”黄毛笑得更厉害了,说:“铭远你就别笑话我了,我这小破楼,别寒碜了你这大学生的眼。”寒暄了一会儿,铭远告辞往集市去了。2 x5 O: `: }9 P( e- z5 J8 C
4 {1 z2 A( N' a$ | 年前最后一个集日,在往年必定是最热闹最拥挤的一天,但这几年远近山村甚至乡镇里的年轻人多半外出打工了,以前最热闹的日子,也就变得冷清了。走在稀稀落落的人群中,过去爱清静的铭远,竟有点怀念起那些热热闹闹、吵吵嚷嚷的日子来。转了一圈,备齐了年货,铭远百无聊赖,便准备回家了。
1 M4 q- H6 d4 Z5 `& q
" r" U* A* r8 Z U& _' }) o- o 正要走,迎头却看见了志飞,也跟自己一样背了个大竹背篓,笑着朝自己走来。铭远喜出望外,问道:“你家里快忙成一团了吧,你咋还有空出来乱逛?”志飞笑道:“瞧你说的屁话,我是闲逛么?我是来给家里买东西的。来时经过你家,你爹说你来赶集了,我已经把这条小破街都踩熟了,却找不到你,正准备要走了呢。”铭远说:“好啊,我也正想回去了,这就走吧。”
/ w( p# g8 b1 q$ k$ N9 x8 o; Z- N* t, v$ n2 V4 o# t/ U: m
回去时两人都背了沉重的背篓,翻山涉水辛苦了很多,但心情却比独自来时畅快了。铭远说起碰到黄毛的事,志飞说:“我也碰到了,一个劲拉我进去坐,我没去。”铭远说:“我倒是去她店里坐了一会儿。”志飞笑道:“铭远你胆子够大啊。”铭远奇道:“咋了?”志飞说:“你不晓得黄毛那栋小洋楼咋盖起来的么?听人说,她到广东打了两年工,回来就盖了这房子。呵呵,你说干啥子活儿能两年就能干出栋房子来?”铭远突然明白了,坐在黄毛的店里时,怪不得总感觉有人在闪闪烁烁偷看自己,心里不由有些后悔,嘴上却说:“她的楼咋盖起来的,关我屁事,老同学见面,说几句话有啥大不了的?”志飞笑道:“别人都说,黄毛那楼是睡出来的。我也犯不着管别人闲事,可是不想没吃鱼沾一身腥,所以我没进去坐。”铭远气鼓鼓地说:“照你说来,我是沾了一身腥了?”志飞骂道:“龟儿子,我只是好心提醒你一下,你却跟我赌起气来了?”铭远想想自己这气生得莫名其妙,于是不再争辩了,转问志飞:“那乡上另外几栋小洋楼,也都是睡出来的吗?”志飞回答说:“那也不绝对,不过听说大部分是的。你想啊,咱这地方,大家除了种地,顶多开开小饭馆和杂货店,谁有那么大本事,一下子就整出栋小洋楼来?现在都讲繁荣娼盛,山里妹子除了用自己的身体,还能有啥子更好的办法挣钱呢?”这个话题让两人的心变得有些沉重起来了。家乡贫瘠的土地上,冒出了几点繁荣的嫩芽,可是这样的繁荣,却让铭远和志飞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8 z' J' Z4 ~ d. n, D) E, r* N9 a( k* U3 A
吃年夜饭时,父亲去小月娘家,把翔儿接了回来。爷孙三代人,围着热气腾腾的一桌子酒菜,吃得还算高兴。铭远把自己在城里看到的,听到的奇闻趣事,搜肠刮肚倒给父亲和小侄子,为的是不想让他们感觉冷清。翔儿还小,还听不懂铭远讲的这些事,只晓得在铭远怀里扭来扭去,伸手乱抓桌子上的东西,抓到啥都朝自己的小嘴里塞。这小东西初见铭远时,还直往爷爷背后躲,但只过了一会儿,就开始摇摇晃晃往铭远怀里扑,把口水、鼻涕蹭了铭远一身。铭远恍然觉得,眼前的孩子不是翔儿,而是幼年的铭心。当年自己对铭心说“我好想看看你小时候挂鼻涕的样子”时的情景也很自然地浮现出来,抱着翔儿,铭远觉得自己仿佛抱住了一段往事。
! p D v+ o! e7 b0 I( e( P/ h" u2 C" ?% h
父亲喝了两杯酒,脸变得通红,老人家没多少胃口,吃了一点点东西,就放了筷子,点了锅旱烟,吧嗒吧嗒吸着,也不说话,只静静听着儿子讲那些他这一生从未见识过的稀奇事儿。而一双浑浊的老眼,一直在儿子和孙子身上打转转。: D( {1 E r1 @8 `6 h* |( F
8 ]0 g+ z) z* a 临近午夜时,铭远拿出从省城带回来的一捆烟花,到屋外空地上燃放,远近乡邻家的孩子闻讯跑过来,每当一朵彩色的光焰伴随噼啪的响声冲天而起时,孩子们便叫着跳着,快乐得如一群撒欢的小狗。翔儿还不大会讲话,从头至尾只晓得揪着铭远的裤子,兴奋地尖声大叫。铭远此时有些感激志飞,要不是这小子玩性十足,非要带这东西回家,铭远自己是不会花钱去买它的。+ K: O9 j& c& W F' o; F
8 X# b1 O3 W, O 正月初二,铭远咬咬牙把父亲挽留的目光,还有翔儿“哇哇”的哭声抛在脑后,赶回了省城,到秋锋给找的一家工厂打了半个月的工,晚上还要去家教,为来年挣学杂费和生活费。挑着生活沉重的担子,他不得不硬起心肠,去做一些不得不做的事,而别人唾手可得的天伦之乐、舔犊深情,于他已是一种奢侈。& e& m( x0 T2 K4 c+ j+ u
4 v5 i( v1 j2 Y5 r9 `3 t5 m0 I 新学期开学时,铭远已经攒够了学费,不过生活费却没有了,只得又向秋锋借,等到又一个月家教做完,领了报酬,他急急地把钱还给了秋锋。知道了铭远的脾气,秋锋这次也不推辞了。5 Y# W; L/ I$ y- S
( B, K3 M- C9 D9 ^4 Q6 J- x1 ] 学习、家教,还要帮系里学生会做一些工作,日子紧张而忙乱,好几秋锋来叫他出去玩,铭远都推掉了。铭远也不是不想跟朋友玩,只是没时间,加上身心疲惫,所以只能放弃。好在秋锋知道他的境况,也不怪他。
) T9 g- l- m4 w$ B6 `: b1 ?" Q3 F# t5 O9 Y/ Z3 N/ z
跟铭远交往久了,秋锋发现,自己身上好像多了些过去没有的东西,性情也不知不觉有了转变。过去整天没心没肺疯玩,交朋结友谈恋爱挥霍时间挥霍金钱,如今渐渐有些厌倦了没完没了的聚会没完没了的花前月下没完没了的甜言蜜语,而更喜欢与铭远一起散散步、聊聊天、喝喝酒,不时还会想想自己的生活了。过去习惯于人人围着自己转,心安理得地享受众星拱月的满足。而与铭远的交往,让秋锋看到了一种别样的人生,一种历经磨难,却始终负重前行的坚韧的人生,这是秋锋在以往的同学和朋友身上从未见过的。: E% T! M/ n( V2 A
" @4 x2 V9 _# y, l" x6 l5 m! m& O. P 看着铭远的忙碌,看着铭远沉静时微带忧郁的神情,秋锋沮丧地问道:“铭远,你说我咋总觉得日子这么无聊呢?”铭远笑道:“你是日子过得太安逸了,所以才会冒这样的屁话。”秋锋骂道:“狗日的,人家跟你讲正经事儿,你不讽刺人要死啊?”铭远正色道:“我说的是实话嘛,如果你像我一样整天要为填饱肚子去东跑西跑,你就不会有心思去想啥子有聊无聊了。”秋锋想想也是,点头道:“是这么个理,唉,有时我觉得,你就比我过得要幸福得多。”铭远差点没给他气歪鼻子,冷笑道:“那好啊,咱们换换位置,明天我就搬你家去住,等放假了,你就去乡下孝敬我老爹吧。顺便告诉你,我家可没有空调,没有席梦思,没有淋浴器的。”秋锋咋舌道:“老天,那可咋过啊?”铭远冷冷一笑:“哼,咋过?我十多年都是那样过的,我家乡人祖祖辈辈都那么过的。好了,我的少爷,你还是回家去吹着空调,慢慢儿玩你的深沉吧。好狗不挡道,让我出去,我还得去挣我的五斗米呢。不陪你玩了啊。”让铭远过去了,秋锋一个人发起呆来。
2 Z: B+ ~' \4 B8 z- u2 O
! ^' j' L# j: h' \ 走在去家教的路上,铭远想想秋锋的呆样子,又好笑又无奈。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有人节衣缩食、整日奔忙,还得为生活担忧,有人锦衣玉食、无所事事,却嫌日子过得没味道。秋锋是自己朋友,本来不该那样刻薄地嘲讽他,可是听这小子满嘴屁话,想起自己累死累活的父亲、弟弟和乡亲,不由得自己不来气。这个世界为啥会这样,铭远想不清楚,也没那闲工夫去想。# Y& W) L' B9 m; ^6 T
; P3 i: G) W/ K1 D ~4 ?# ~7 _
当然,命运之神也不是一味拿捏穷苦人的,有时也会给你点小小的惊喜,估计是他老人家打了个盹吧。这学期过半时,学校又补选学生会干部,铭远终于如愿当选了。铭远补的位置,正是上次靠着跑关系,把自己挤下来那家伙的。仿佛是出于惯性,那家伙跟他的前任一样,没干多久便出了问题,因为考试作弊,给学校罢免了学生会干部职务。
3 K! H! B+ U8 | p" G- ^) @* K
# r; V h8 _; @: D5 ^+ `' ] 当选的那天晚上,秋锋请铭远喝酒庆祝。几杯酒下肚后,秋锋咂着嘴说:“啧啧,狗日的老天爷还真长了眼睛。我就说了,铭远你这样的大好人,早晚都会有好报的。那个龟儿子,仗着他老爸一个屁大的官,就整天在学校里牛逼烘烘,还顶了你的位置,老子早看他不顺眼了。这次真他妈解恨,用不着我去收拾他了。”铭远说:“人家够倒霉了,你就积点德吧,落井下石可不是啥好习惯。”秋锋瞪圆了双眼嚷道:“你小子到底有没有立场,你老师没教过你,要向雷锋叔叔学习,对待敌人就要秋风扫落叶吗?”铭远笑笑说:“好了好了,要扫你这秋锋去扫吧,别拉上我。咱哥俩喝酒,能不能别扯这些扫兴的话?”秋锋不说了,过一会铭远自己却又疑惑起来,问道:“这次的事情怪了,考试作弊的人那么多,咋就这么巧,单单抓住了他呢?再说处理得也好像太重了啊。”秋锋冷笑道:“你还真以为是老天爷可怜你,要那龟儿子给你让位置吗?他老头子几个月前出事了,现在还在里边。你没看那龟儿子已经好久不跳了么?过去老师对他客气,还不是卖他老头子的面子,现在没有老家伙罩着,他不倒霉谁倒霉?”“原来是这样。”铭远顿时觉得酒肉变了味道,自己说不落井下石,到底还是从别人的落井下石中得利了。
, u; I* x# {9 p4 a# B8 y2 f6 P% _
& r# b$ L5 k8 Y 好在自己毕竟问心无愧,当选又是件实实在在的好事情,第二天一觉醒来时,望着在窗台上跳跃的阳光,铭远就觉得心情格外畅快了。下午去与自己关系不错的那户人家做家教,主人又热情地留他吃晚饭。! w" f' g* S+ ^* Q; U+ F
) v7 {* K; j3 Q1 I" G5 p- v 开饭时,铭远看着满满当当一大桌子酒菜,问道:“你们还请了别的客人吧,我们是不是等等?”女主人笑道:“没有啊。”看着铭远狐疑的样子,男主人说:“没别人了,今天是专门为你庆祝的。”铭远想想自己唯一的好事情,还没跟他们讲啊,这是唱的哪一出戏呢?男主人招呼铭远入了座,举杯说:“铭远,恭喜你当上学生会干部了。好好干吧。”铭远一边干了那杯酒,一边吃惊地说:“啊,这你也知道啊?”男主人神秘一笑道:“我知道的事儿还多着呢。来来来,边喝边聊,先把酒满上。”
% B" p) i* h3 O, F R; a. J. h' ]* ]
( ~& r9 }% J4 w3 v/ b1 W( J 又喝了好一会儿,男主人见一团疑云始终纠结在铭远的眉疙瘩上,就乐呵呵地说:“铭远啊,你就别瞎猜了,我来告诉你吧,你们学校的学生处处长,是我大学同学呢。”铭远这才感到释然,但男主人接下来的话却他更吃惊了,男主人说:“其实啊,就算是老同学,他也不会吃饱了没事干,跑来跟我扯这些闲话的。他又不晓得你在我家做家教嘛。嘿嘿,这其中的奥妙,你想不通了吧?”铭远摇摇头,刚送到嘴边的一块辣子鸡又放了下来,男主人拍着铭远的肩膀说:“小兄弟,你对这个社会还是了解太少啦。跟你说实话吧,从上回跟你喝酒,你为没当上学生会干部发了通牢骚起,我就想这个忙我得帮你,第二天我就跟老同学打了招呼,让他一定要找个机会让你上。他还不至于不卖我这个面子。这次办妥了这事,他当然要跑来跟我邀功了。”咂了口酒,男主人又说:“你别以为,这次别人倒下了,你就可以顺理成章爬上去,你不去请客送礼走门子,这次的机会,照样是别人的。社会就是这个样子,大家都要依照一定的规矩,来玩这场名与利的游戏,人跟人之打交道,善的图个互利互惠,恶的那就是损人利己了。这次我帮你实现了小小的心愿,改天我那同学准得来找我,帮他实现他的心愿,连本带利收回去。不过估计他也不会搞啥大事情就是了。”铭远不安地说:“给大哥添麻烦,这个,这个咋好意思呢。”男主人大方地摆摆手说:“跟我你就别说那些虚头巴脑的废话了。其实这次的事,对我是小菜一碟,本来没有必要告诉你真相,我从你这儿也邀不到功,请不到赏的。只是咱们都是穷山沟里出来的,在这大城市里混,不容易啊。你的个性与骨气我很欣赏,但是我想让你知道,要在这城里混出个人样,光靠这还远远不够。城市跟咱农村是可完全不同,夸张点说,简直就是两个世界。咱们没法改变城市,只能改变自己来适应城市的规矩。我希望你以后收起你的牛脾气,碰到事儿,别光顾着发牢骚,牢骚除了可以气破自己肚子,顶不了屁用,要想办法、找门路解决问题,这才是聪明人的做法。”听完这番话,铭远回味了很久,一桌的酒菜,吃得没滋没味。( ?2 X5 ~. C) J& Y
O7 C' n9 o# q+ k
送走了铭远,吩咐保姆收拾好屋子,女主人进了卧房,见男人懒懒地歪在床上,就嗔怪道:“我看铭远好好一娃子,硬是要给你教坏了。”男人哧笑道:“教坏了他?真是妇人之见。未必我就不晓得这娃儿好?你是希望我把他教坏点呢,还是希望他就那样直着根肠子,以后到社会上撞得鼻青脸肿呢?要说人心好,我上大学那会儿未必就比他差了,可是人善被人欺啊。要在这社会上混……”女人打断他的话道:“行了行了,我懒得跟你说大道理。还敢说自己心好,你也真不害臊。上大学那会儿,你有人家铭远老实?”男人涎着脸道:“嘿嘿,我要那么老实,你这块天鹅肉就不知道进哪只癞蛤蟆嘴里了。”女人白了他一眼:“讨厌。”不知是给这眼电着了,还是想起了年轻时的光景,男人突然来了精神……6 h# c; _) Q* _7 _$ C% X5 D* }
, X y7 c ^7 v' M3 \; ^ 对于铭远的当选,志飞既高兴又不安,高兴的是这事儿意味着铭远毕业留省城又多了一份希望,但让他不安的也正是因为如此。志飞读的只是一所没什么名气的普通专科学校,想留省城几乎没有可能性。志飞当然希望铭远好,但是如果这好要以两人的分别来作为代价,对志飞未免太残酷了一些。但志飞是个能克制自己的人,心中有不安有忧虑,他不会写在脸上,扫了铭远的兴。但没等到志飞来扫兴,另一件事已经让铭远高涨没多久的兴头低落了下来。- ~5 _ X5 r- B6 F
- I% B# O+ M; p. }* E6 g7 v 这天放学后,铭远迈着轻快的步子,独自穿行在花木扶疏的校园小径里,心情格外畅快,口中甚至哼了几句小曲。到了宿舍,一进门,铭远竟发现弟弟铭心坐在自己床上,头发凌乱,胡子拉碴,憔悴不堪。见到自己进来,铭心眼里淌下泪来。
8 H5 z1 ~1 h- T- N
1 {( d9 A' c1 n( M: G7 g" [4 s7 e+ t" D U: K! j, [9 Y
(十五)
6 }4 H7 r: X* B( H7 Z6 E9 m9 E6 w X. m! `& ?5 v5 W6 n& N! O
到了外边,小月才知道,以前那种大城市里遍地可捡到金子的想法是多么愚蠢可笑。都市的高楼大厦、车水马龙和玻璃橱窗里花花绿绿的东西,的确让人看看都眼红,可是它们只属于衣着光鲜,走路仰着脖子的城里人。象自己这样穿着土气可笑的衣服,背着蛇皮口袋的乡下人,在马路上一站,别人都会绕道而行,并且扔过来厌恶的白眼。在家里常常有人说自己长得好看,可是到了这里,好看也成了难看了。小月知道,这只是因为自己身上没有好看的衣裳,没有好看的项链耳环。在家里看到表姐的穿戴,虽然羡艳,还是觉得那些装扮有点古怪,到了这里才知道,装扮古怪的是自己。
* ?# A. F* l$ _* x' x( O% g+ ?# \- u# m+ u
到了小七的工地,在一个破破烂烂的工棚里刚刚安顿好,小七就来催铭心去干活。过去在家乡因为干活差劲,处处给人瞧不起的小七,如今操着夹生的普通话,完全是一副大老板的派头,虽然手下的施工队只有十几号人,还都只是乡下来的苦力小工,可是并不妨碍这小子牛皮烘烘,口气大得象吃到了天鹅肉的癞蛤蟆。小月知道路上好几天折腾,男人也很累,应该歇口气,可是小七叫嚷工地上活路不等人,到期交不了工大家都别想弄到钱,一副你不干就走人的神气,铭心只得去干活。
# U5 f. Q% [. o6 ]7 |6 D( U
% d4 V8 Z, e M) c4 U: q 铭心让小七给小月也安排点事做做,小七哼道,这里有人煮饭了,除了煮饭她还能做啥?想出来找钱,还拖家带口的,我看你龟儿子简直是疯了,要怕没女人煞火,大马路上多的是嘛,只要你有钱,啥都能干。小月给气得够呛,又不敢多说什么。" k: j- {$ e( }
`# L0 m8 C/ u2 y
铭心对泥水活一窍不通,只能卖力气运砖运瓦。这活是苦中之苦,累中之累,一下午干下来,真个人差点没散了架。晚上睡在几块硬木板上,浑身都疼。小月摸摸男人满手的血泡,心里一酸,眼泪滚了下来。铭心抱住女人,轻声道:“嗨,哭啥呀?干活还不都这样,开头苦点,习惯了就好了。”小月就把自己紧紧贴在男人胸前。两人在路上折腾了几天,一直没有亲热点机会,铭心这会儿觉得心里有股火在往外冒,可是浑身实在没有一点劲,只得老实躺着,一会就打起了呼噜。' w- C! G; t/ z: B4 S& G; \" P# @
6 b4 s) e, {; y, }1 p, Z0 Z: d 小月在黑暗里瞪着眼,却怎么也睡不着,小七白天说了,铭心一个月只有500来块钱,那还得老天爷作美,千万别下雨,开足工才行。凭这点钱,两口子糊口都成问题,想要得到那些好看的衣裳,好吃的东西,不是大白天说梦话么?这时铭心翻了个身,倒真说起了梦话:“狗日的,还真不是人干的活……累死了。”一行冰冷的泪,从小月眼角流下来,无声跌进了同样冰冷的枕头里。小月不晓得自己是在心疼男人,还是在为以后的日子愁苦。 ?: @1 Y1 l. o' k
% n; z3 C3 g) [4 {
铭心说得没错,乡下人命贱,再苦的活,多干几天就习惯了。没多久,他就成了整个工地上,最能玩命卖力气的人。晚上加班,别人都如避瘟神,毕竟谁也不是铁打的,可他从无怨言,干得跟白天一样卖力。不久还凭着心灵手巧,光看别人干,就学会了用砖刀,砌出的墙,光光鲜鲜,手脚快得简直可以跟干了多年泥水活的人比。连见人就像饿狗一样要咆哮一通的小七,也改回了称呼,又从“龟儿子”“狗日的”改叫“铭心哥”了。三天两头还拎着酒肉,来让小月做,跟铭心喝几盅。6 a! Q" z2 m; |% P8 z
! K0 B3 y; a7 u+ D8 o) c 这天喝了点酒,小七红着脸说:“铭心哥,你别怪我过去狠。你要晓得,这帮人不好管啊,你不看紧点,狗日的就会偷懒。”铭心说:“我晓得,不会怪你的。”小七说:“我晓得铭心哥你是个好人,又能干又不偷懒,人人都像你,我可就省心了。我想过了,黑子这小子干活不行,自己又爱偷懒,哪里管得住别人?往后铭心哥你就替我管管工地上的事,我每月另外给你加300块钱。”铭心说:“那……不大好吧,黑子他跟你那么久了……”小月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脚,铭心收住了话。小七嚷道:“你怕他个球,老子又不欠他的,给他机会,他抓不牢怪谁?”铭心道:“那就多谢老弟你了。”小七道:“都是自家兄弟,你跟我还客气啥?跟你说老实话,要管这帮人,只有自家兄弟我才信得过。你不晓得,这包工头也难做啊,下边得盯紧了,要到时候交不了工,拿不到钱不说,人家还要你赔钱呢。想抢到点活,也不是那么撇脱(容易)的,就说这座小楼房吧,是这个街道盖的,咱要从承包工程的公司手里搞到这主体的活,就送了好几次礼,还没开工,屁钱没拿到一分,就花出去好几万了。等房子盖好了,赚大头的是承包公司,咱只能吃到人家牙缝里掉出来的。唉,他娘的都怪咱命贱。”铭心嘿嘿笑道:“是啊,谁让咱是农民棒棒呢。”小月在一边半天没说话,这会儿插嘴道:“我就不信,未必咱天生就比别人贱。”小七呵呵笑道:“咱两个大男人,倒不如小月有志气了。哪天小月发达了,别不认咱这穷老乡啊。”小月头一昂,好像真是发达了一般。
8 @' \) M0 }% k+ R% [/ k1 q4 b( q1 I; F: @8 Y! q
小月有时跟铭心唠叨,这世道真是不公道,你们盖房子的,住的是破棚子,房子盖好了,搬进来享受安逸的是别人。铭心不是没这样想过,但归根结底都是自己命不好,谁让自个生在了穷山沟里呢?命是天定的,想它又能顶啥用?于是铭心常说小月是整天吃得太饱没毬事做,尽想这些吃不饱的。
8 { a7 F8 x- p( J& r
) ^0 Z; `( j8 K. Z 人说江南的春天最美,铭心却恨透了这狗日的季节,雨整天下个不停,工地上停工十几天了,不干活就意味着只有钱出,没有钱进。看看阴沉的天空,没有一点要放晴的样子,铭心忍不住破口大骂:“这是啥子狗日的天?老子真想捅它个窟窿,让那点骚水一次都流完了,爽利晴他一年两年才好。”小月扑哧笑道:“你这人,真是满口胡话。晴一年两年,这地里庄稼不都得干死啊?咱还不都给饿死了?”铭心想想也好笑,“我都给气糊涂了。嘿嘿。”小月望望天,也犯愁道:“我妈来信说,想给咱买两只小猪,养起来等咱回家过年,可是着这钱从哪儿来呢?”铭心说:“还买啥啊?爹不是养着两只么,还不够咱吃肉么?”小月黑着脸说:“你爹养的是他的,都分家了,还能好意思吃他的?”铭心晓得小月那点心思,是怕回家一起过的话,爹会花自己的钱。两人出来之后,给父亲寄过一次钱之后,小月就死活要把钱寄到娘家。想想爹一个人在家里,连买油买盐的钱,都得靠自己去挣,铭心很不是滋味,却又不想跟小月争吵,心就跟这天一样阴沉了。 I* y+ U# p# e: w# U
% z% s- W6 {+ n- ^# f+ j) e 过了一个多月,天终于放晴了。铭心两口子的心情也舒展了很多。只是再拿起活,铭心又一次感到累得有点吃不消,其实所有人都一样,但是只要能有点微薄的收入进来,不要坐着吃闲饭,大家就谢天谢地了。干活时,你追我赶,劲头十足。有的人哼起了小调《十八摸》,于是一帮家伙就讲起了被窝里那点事,说到后来,铭心就成了众人逗笑的对象,拿城里人的话来说,可以算是今天的焦点人物了。工地上带老婆的没几人,而小月又如此出众,大家羡艳甚至略带敌意的话,有时即使出格点,铭心都可以理解,心里还有点小小的得意。但是没过几天,这点得意就变成恼怒了。2 S- d' g9 F' P; {6 l) J/ c
- \4 Z' }, ]- i0 W9 e 这天下工回家,(如今铭心真把这破败的工棚当做自己家了。)看见小月红着脸在生气。一问,原来是承包工程的公司的一个监工,刚才在小月胸脯上捏了一把。这小子整天在工地上转悠,见到小月,眼珠子都要掉出来的样子,嘴里时常不干不净乱开玩笑。小月是一副火辣性子,从不让步,两人就经常你来我往乱说一气。铭心平日看着就来气,说过小月几回,小月还跟他生气,说你跟别人乱说就可以,我说几句,难道就掉了块肉了?这回铭心一听这样的事,脸色铁青,就往公司办公室冲过去,进门冲着那小子就是一拳,打翻在地,又骑上去,冲着那张小白脸上左右开弓,噼里啪啦一通好打,那张脸就肿成了猪头三,嘴里鼻子里都在流血,还掉了两颗牙。临走时,铭心恶狠狠扔下句话:“以后再发骚,老子让你更难看。”
; M# |1 D5 K+ b5 t/ ~/ }
! f- x% S. i. d+ ` 不想第二天,一辆警车呼啸着冲进工地,跳下几个大盖帽,二话不说,就把铭心抓走了。在派出所,铭心也给人打成了猪头三。接下来又蹲了7天班房,小七才来把他领出去了。一路上,小七直抱怨他傻,人家是地头蛇,你去惹他,不是耗子日猫X——不要命么?
+ R, Y; k5 f2 w& P' }1 c$ e3 W. ?5 J3 P& T, r, p7 b
回到家,铭心把小月一通好骂,说都是她乱发骚,惹来了这场祸。小月还嘴硬,说女人给人欺负,还不是因为男人没本事,你倒有脸来怪我?铭心气得不行,抖着手给了小月一个耳光,骂道:“整天吃饱了,就晓得到处勾引男人,你给老子滚回家去。”小月一头撞过来,又哭又骂:“好啊,狗日的还嫌老娘没赚到钱吃了你的饭,老娘这就走,再不吃你的闲饭了,老娘去卖X给你赚钱,呜呜呜……”说着一头冲了出去,铭心颓然坐在了地上,也不去追。
" i* C# @2 [& g5 h6 y" ]$ N5 H
& x7 ?& d& {8 ^$ L: t 以往两口子吵了嘴,小月也跑出去过,不过每次过不了半天,又自己回来了。可是这一次,铭心等到半夜,还是不见女人回来,不由慌了,拉着黑子,找了大半夜,在近千万人的城市里,几乎跑断了腿,又哪里能在人海里捞到那根针呢?9 C3 D8 N5 s, s4 ]9 u8 G2 F$ y
, h: m2 p3 @/ l! S2 {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小月还是没有回来,铭心急得满眼血丝,铁青的脸上是一副要吃人的神情。黑子看不过去了,对他说:“铭心哥,我想你是急糊涂了,小月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除了她表姐那儿,还能去哪里呢?”铭心立马跳了起来,一把拉过黑子,边往外冲边抱怨道:“你小子干吗不早说,害我担心了这些天,她表姐在哪儿?快带我去。”黑子有些犹豫:“那地方我是晓得,可是,你去了,我怕你会更怄气。”铭心急道:“还说啥子气不气的屁话?赶快把人找回来才是正经。”
; c6 d$ x/ @8 l+ [# t3 c! C+ X8 ]4 P# M c6 Z# p! E4 H) |
到了小月表姐那儿,铭心果然怄气,怄气得不得了。站在那座金碧辉煌的娱乐城门口,看着一个个不象好货的女人跟男人搂搂抱抱地进出,铭心晓得黑子不想说的原因了。! o( x9 P' ~3 b) r
3 _8 r9 v0 W4 q6 i! B( A 黑子打电话把小月表姐叫了出来,这女人比在家里时更不像是好货了,见面劈头就骂铭心欺负小月。铭心黑着脸让她把小月交出来。女人冷笑道:“笑话,别说我不晓得小月在哪儿,就算我晓得,也不会跟你说,莫非还要让小月跟你回去,让你欺负不成?”铭心眼都急红了,“我晓得小月来找你了,你不把她交出来,莫怪我不客气!”黑子插道:“小月她表姐,我看你还是说了吧,人家两口子的事,你插啥子手啊。铭心急了,真是啥事都干得出来的。”女人不情不愿道:“实话跟你摆,小月在这里找到工作了,我刚出来时问了她,她不会跟你回去,也不想见你。”铭心气得话都说不出来,“她……她……”黑子道:“你还是叫她出来,有啥子话,当面讲嘛。”女人犹豫了一下,说:“那你们等着,我进去跟她讲,出不出来是她的事啊。”说完扭着屁股进去了。
6 ?4 a7 s: e8 q+ m% ^: L+ _3 O3 l E
过了10几分钟,一个同样妖冶的女人出来了,烫了头发,嘴抹得通红,脖子上戴着条珍珠项链,耳朵上夹着两只小小的珍珠耳环,正是小月。看着她低得几乎可以看见胸口的衣裙,铭心气得差点没当场晕过去。
& g- b9 W5 N+ ]& r* W j9 @; Z% W% r4 L) y7 T* A8 o* b- Y
忍了半天,铭心才艰难地挤出句话,“小月,你让我找得好苦,跟我回去吧。”黑子马上接道:“是啊,小月姐,铭心哥为了找你,鞋都跑破了。你还是回去吧。”小月硬邦邦道:“不。”铭心好说歹说,黑子在一边帮腔,说了半天,小月还是那一个字——不!直到最后,小月才多说了几个字——打死我也不会再回那个猪窝了。说完摔开铭心的手,转身进了娱乐城,铭心想追进去,却给警卫拦住了。小月回头说:“别让这个人进来,他想来找我麻烦。”警卫抓住铭心就往外推,铭心急了,冲着警卫脸上来了一拳,这下子可捅了马蜂窝,好几个人冲上来,围着铭心一通拳打脚踢,有人还打电话去报警了。黑子看看大事不好,冲上来拉了铭心就跑。7 T' H) r5 P' ` \, [* @% \
& U' y% U. p5 w5 O2 ~: A. p 以后几天,铭心又跑到那家娱乐城去了几次,试了两次,都给看门狗轰了出来。在门口看那些进进出出的人,越看越来气,只得恹恹而回。
( o; K$ y; E* `0 R
9 e: }( v6 l6 G' v4 o7 V7 Y5 {& K 小月走了,窝棚变得没了一点活气,每到夜里,那张“床”冷硬异常,想到小月这会正在做的“工作”,铭心气得心口直疼,好几次在被窝里呜呜痛哭。哭自己的无助,哭世界的不公,哭再也无法把握老婆的命运。
; \5 z1 _/ P" z L4 c& s7 D
$ U$ v! G- U! w( r: E: J5 ]5 E 小月一到娱乐城,表姐把她推荐给老板,老板的眼睛马上放出了光,吩咐表姐,马上带她去美容院,再给她买几套衣服,钱回来给报销。听人摆弄了一通之后,小月对着镜子,简直不敢相信,里边的女人竟然是自己。衣服领口太低了,让她很不自在,一个劲往上拉,柔滑的织物却总往下滑,怎么提也是枉然。表姐在一边嘻嘻直笑,“傻瓜,你不晓得你穿这衣裳有多迷人,提它干啥呢。”, X) v8 n( ^5 o0 D6 q! n, _( E" n' @
; S5 B |; p2 A1 e+ c- {: l
当天晚上,小月就上班了,工作是在KTV包房陪人唱歌。小月说自己不会唱,老板就说没关系,今天我带你去,陪客人喝喝酒说说话就好了。到了包房,里边好几道眼光齐刷刷落在了小月脸上,还有让她最难为情的胸前。一帮人唱唱说说,有几个小姐就坐到客人腿上去了。小月脸上发烫,浑身僵硬,却只得坐在那里。一位客人肥胖的手,落在了她光光的肩上,小月一哆嗦,身上都起了鸡皮疙瘩,她推开那只汗毛浓重的手,说:“先生,我先出去一下。”: L2 I) P% Y/ |# X2 |
2 A6 @' H4 q' ]1 u1 i 小月前脚出去,娱乐城老板后脚就跟了出来,斥道:“你怎么回事?这样会得罪客人的,还不赶快回去?”小月赌气道:“我要去找我表姐。”老板骂道:“你是不是脑子有毛病了?这个时候要走,好吧,我就陪你去找你表姐,看看她怎么说。”找到了表姐,老板又发了通火,表姐就陪着笑脸,让老板先去招呼客人,说自己跟小月谈谈。7 W! U7 H1 I! R0 G. {) z+ m8 {
2 r# T8 H0 x; v 老板一走,表姐就怪道:“小月啊,你在搞啥子嘛?让老板和客人都生气了,我也跟着你挨骂。你不是想挣钱么,怎么现在又这个样子?”小月嘀咕道:“那客人不老实,把手放人家肩膀上,我都想骂他了。”表姐道:“你真是的,人家来寻开心,手不放你肩膀上,难道放自个肩膀上?”接着又说:“在这里,客人要啥子,咱就得给啥子,人家可是财神菩萨啊。他把手放你肩膀上,你就把手伸到他包包里掏钱啊。咱更划算嘛。”小月低着头说:“这样的事,我真的做不来。”表姐冷笑道:“那你做得来啥?这又不是让你跟他上床,就算是跟人上床,你又不是没上过。男人嘛,关上灯,有啥不一样的?还不都是那点事儿?享受了,还有得钱赚,有啥不好?”小月只是摇头不答应,表姐叹道:“真拿你莫办法。就算不想做那种事,你不要陪客人出去就是了,在这里,他顶多搂搂抱抱,你也不会少块肉。还怕啥呢?好了好了,别耍小孩子脾气,客人等着呢。”边说边拉着小月又回到了包厢。
' N4 K( I7 V* z! L. A- k' ^3 b0 v- N
+ D4 L- j) i7 d! j+ I/ k 小月和表姐住的是一个房间,工作了一段时间,在表姐耳濡目染之下,小月学会了不少歌,可以陪着客人唱了,也渐渐习惯了逢场作戏,与人说些撒娇发嗲的话。对客人手上的不规矩,也不那么反感了。4 _7 S9 q) K+ {" U: ]
e( @% t, m0 s! t, ? \
表姐经常带小月去美容、去买衣服,每一次大把大把的钱扔出去,都让小月感到肉疼。表姐就开导她,咱就靠这张脸混饭吃,不收拾得漂亮点,咋讨客人喜欢呢?小月苦着脸说,成天这样买,我赚这点钱都不够花啊?表姐道,谁叫你死脑筋,放着那么好的本钱,那么多的机会,票子摆在你面前都不要,怨得了谁呢?小月就不做声了,在这里呆了这么些日子,她已经很出名了,可是在整个娱乐城的小姐中,她却是最穷的一个。表姐经常骂她傻,说任何一个人,挣的都是她的几十甚至上百倍。又说小姐吃的是青春饭,这两年好时间过了,就再也没机会了,你现在不多挣点,难道以后带着可怜巴巴几分钱回去,还到乡下种地?, {+ D0 a0 X' h( q7 N! I" R' F* c
# b1 q8 s! Q8 y* t" R6 Z
小月也时常在想,以后回去,这后半生的日子怎么过,每一次都想不出个所以然,只是徒然使自己烦恼而已。听表姐这样说,就问:“那你想以后回去咋办?”表姐道:“有了钱,回不回去都无所谓,就算回去了,也可以到县城里买套房子,再做点小生意啊。反正我是绝对不会再回那穷死人的山沟沟了。”小月忧心忡忡道:“可是铭心要晓得了,他准不会放过我的。”表姐冷笑道:“他没本事,怨得了谁?你给他挣下一大笔钱,他要还敢狗咬吕洞宾的话,顶多离婚再找一个。咱有钱,还怕没男人要么?再说,到县城里安个家,翔儿也能上城里的学校,将来考个大学,就有出息了。你不是最爱儿子的么,莫非你想让他也跟咱一样,在那个倒霉的穷山沟里窝一辈子?”% }2 l& Q; b8 {, T) [
5 t _5 w. |2 Y# A2 f 小月承认,表姐说得很有道理,自己这辈子看来不敢有太多的指望了,如果不做那事儿的话,最终只能又回到那个痛恨的山沟沟里。而自己做出点牺牲的话,儿子就有出路了。虽然以后回去,人家可能会戳脊梁骨,但是如今做这种事的也不只自己一个,人家不也照样活得好好的么,并没见谁就给人的口水淹死了。
0 K3 A+ w& B& Y$ @, i' P
5 H' n% v& }0 `2 N 终于在有一天,小月跟一个长相端正,甚至可以说英俊的中年男人出去了。一条崭新的路,在小月面前铺开。
, p- c1 t* C" c: q3 K6 v" ]& r3 K1 I
' t% [; f, ~& C2 |" e3 i 铭心走的还是过去的路,可是同行的人,却没有了。一路上没了绿树山花飞瀑流泉,有的只是干涸粗糙冷硬狰狞的岩石,这样的路漫长得没有尽头,漫长得让人绝望。铭心知道,这石头上再也不会淌出山泉,长出绿树,开出鲜花。不光为自己,为了翔儿,他也必须把小月找回来。
; u& f$ `+ R) \! [7 L& O& C* Y2 [8 b. n* |, w
这一天,铭心狠狠心,花了一百多元钱,买了身新衣服穿上,还理了头,吹了发,又去了娱乐城。这一次,看门狗果然没认出他来。进了里边,他找人打听小月,人家只以为他是慕名而来的,就说不巧小月在陪客人了。铭心耍了个心眼,就说那是自己朋友先过来了,问是在几号包厢。那人就告诉了他。
, z: {( J' }% `7 l3 x; p) e, S# C/ `$ v: g k6 R5 U0 s
到了包厢门前,铭心把门轻推开一点,一眼望去,小月和几个小姐正被客人搂在怀里,在喝酒唱歌。一股热血,呼地冲得铭心简直站立不稳了。他扶着墙,呆了半晌,才起身退开,到了酒店大厅里,找个地方坐了下来。其实这样甚至更糟糕的情景早就想过,事已至此,铭心实在没有其他路可以走,只想找到小月,再求求她,看在孩子的份上,跟自己回去,马上回家去。
0 M1 G* p" v5 V A, E5 u3 ?; r( [8 ]% i; l: L3 a, Y4 _
等到夜里11点多,小月终于出来了,是给一个男人搂着出来的。铭心强压住自己的怒气,冲上去拉住小月,哀求道:“小月,跟我回去。”那男人勃然大怒,揪住铭心,问小月:“他是什么人?”小月挣开铭心的手,嚷道:“我跟你说过了,我绝不回那狗窝了。你还跑来干啥?”铭心苦苦哀求:“小月,你不可怜我,也该可怜翔儿吧,求你了,跟我回去吧,我会拼命挣钱,来养活你的,你要啥我都给你买……”小月冷笑着打断他:“哈,就凭你?你也不想想,你能给我啥?我现在做的,就是为了以后翔儿不要跟你一样没出息。你要真为翔儿为这个家着想,就少来烦我,自己回去好好干活赚点钱,赚不到钱就回家去照顾翔儿也行。”这时那男人很不耐烦,拉过小月说:“走喽走喽,还罗嗦什么。”铭心终于按捺不住,一把揪住那男人,骂道:“放开你的臭手,狗日的,老子宰了你。”两人随即扭打在一起。* M- c# v& I' c1 @. @9 z$ r) L
* D- x y" l% m9 b' K, j
这一次的结局是铭心又进了班房,出来时,还带着一身的伤痕,而心中的痛,远比身上更甚。回到工地,苦活累活还得继续干,而别人投来的目光,已不是过去的羡艳,而是不怀好意和鄙薄。过去能干的铭心,生龙活虎的铭心,性情温厚的铭心,如今被抽去了精气神,干活没精打采,脸色整天阴沉,一收工就买酒把自己灌醉。小七骂过他几次,不见起色,最后又把管工人的活交给了黑子去干。黑子来找铭心,说这不是他的主意,让铭心别多心。铭心凄然一笑,啥也没说。* @3 l0 j. G9 O/ y* _7 H
% C6 x& s+ a) ]' Z6 A2 ?' c! W
这样过了大半年,工地完工了,大家喜滋滋等着小七给发工钱。平常大家吃住在工地上,拿到的只有三分之一的工钱,因为包工头怕钱发完了,有的人会临时跑了,影响工期,就扣着大部分钱,等完工时统一结帐。不料小七从承包公司手里领了钱后,却没了踪影。大家急疯了,这次不只是铭心,所有人都是一副逼急了要杀人的样子。黑子成了替罪羊,被揍得鼻青脸肿,东西都给众人瓜分了。来找铭心,铭心问他如何打算。黑子说自己有个老表,在离这里不远的一个县城里包了工地,他想去投奔他,叫铭心借几十元车费给他,并邀铭心跟他同去。铭远给铭心的200元钱,铭心一直没花,这时就借了点给黑子,自己却不想再到处漂泊了,异乡的城市带给他的,是满身的伤害。眼下他只想回家,看看儿子。, n: T4 R$ N9 ^$ ]- R
/ l% Z; x8 j) Z8 D
铭心是坐汽车回省城的,一路上吃了无数顿饭,有时一天就要吃6、7次,给人强逼着的,没一个人能跑得掉,不吃也得给钱。这样一路走走停停,到得省城时,铭心口袋里已经只剩下了10几块钱,于是去了哥哥的学校,要钱回家。一见面,就扑在哥哥怀里痛哭失声。
2 U3 _4 L! ~* D% m: R0 @6 a1 s- t
" F/ G" ~ U* O8 I7 R0 `! L, n2 z4 I% |1 ^; P
(十六)- y1 ?7 V, p0 P0 h7 \
/ {) ]0 V `5 Z+ |
兄弟俩又一次见面,是在半年后,过年前几天。" P! W$ C2 y( j! s4 ]+ q
% |$ ~7 D' M' k- f3 H0 R 又到寒假了,铭远与志飞回到了家,这次志飞在铭远家呆了好些天,直到除夕才回家了。铭远送志飞走时,志飞让铭远过了年,去他家玩几天,铭远却拒绝了。志飞有点生气,说:“不来就不来吧,我不逼你。”铭远歉然道:“志飞,我晓得你回到家,会感到无聊,会想我。我也一样,可我还是不想去你家。我不是还记着上次的事儿,在跟你赌气。我只是怕见你爹娘,他们太好了,在他你家里,背过他们我跟你荒唐,我心里会难过,总觉得自己在造孽……”志飞勾着头,叹息道:“铭远,你别说了,我明白你的心思。我不怪你。唉...铭远,你回去吧,你送得够远了。”铭远停下脚步,握住志飞的手,志飞的手很凉,铭远用力搓了搓,说:“志飞,你别想太多,回到家,好好陪你爹妈过个年。有些事,你没办法解决,我也没办法,但我的心意你该是清楚的。以后的路,我们走一步看一步吧。”志飞勉强笑了笑,说:“你就别罗嗦了,非要把我弄哭了你才高兴?啥也别说了,回去罢。”铭远亲了亲志飞的脸,然后放开他,说:“那我回去了。我开学比你早,就不等你了,回学校再见罢。”
% [- E+ S$ I& h4 L; [2 d4 y% m1 Y# n8 [
往回走了一段路,回头看时,志飞还站在分手的地方,看样子是在哭。铭远本想回去,却硬起心肠扭头走了,没再回头去看。除了让彼此更加烦恼更加伤感,回去了又能如何呢?
0 d( ^6 s! N! C- t/ s1 Y. l! H, H+ J5 N6 C" e0 S8 [
这次回到家,家中那座老屋显得更加低矮破败了,父亲也更加衰老了,而变化最大的,还是铭心,原来挺拔的身子已变得微微佝偻,一头干枯蓬乱的头发,胡子也老长,眼里不见一点光泽。见了铭远,只淡淡道:“回来了?”铭远心里发酸,不晓得该说啥,只“嗯”了一声。一家人团聚,唯一快乐的是翔儿,抓着铭远带回来的一堆糖果,找邻家小伙伴玩去了。铭远恍然觉得,那活蹦乱跳出门而去的,是弟弟铭心,抬头看时,铭心就坐在自己旁边,眼睛仿佛在盯着某处,又象什么也没在看。
8 C2 m U5 T! a
9 \( ^* h, \9 a& T 晚饭是父亲做的,铭远帮着烧火。本来铭心是全家最会操持家务,煮饭做菜的,这次回来却总见他袖手旁观。父亲边做饭边唠叨铭心进一趟城,回来就懒得不成话了,当初就讲那城里不是啥好地方,非不听,要出去找大钱,这下好了,媳妇跑了,还给自个带了一身的懒病回来。铭心听得烦了,砰地一摔门,出去了。铭远叫了他一声,也不回头。铭远就问:“他去哪儿了?”父亲就愤愤然道:“哪儿?还不是去找溪沟对门那帮二流子赌钱。”铭远就说:“爹,你没事就少说几句,铭心也够怄气了,你这样说他,非要让他气出个好歹来么?”父亲骂道:“不说还行?你不晓得,这狗日的一回来,简直跟个死人一样。以前谁不说咱家铭心勤快会干活,如今倒好,地里的活,都要我这半截入土的人来干,我这是得罪了哪门菩萨,造的啥子孽哟?都七老八十了,安逸日子没过上一天,到头来还得伺候他们爷儿俩。”9 z; \2 c! C# |$ Z
1 S+ s: q7 @, r& ^ D 铭远道:“瞧您说的,铭心是啥样的人,咱还不清楚么,过些日子,等他这心里的疙瘩消了,就没事了。再说我也快毕业了,以后你跟我去城里过得了。”父亲喃喃道:“去城里享福是好,可这一个没老婆,一个没娘的,我哪能那么撇脱,说走就走?”继而又愤然骂道:“小月这狐狸精,当初咋就没看清她啊,好好一个铭心,好好一个家,简直全给她毁了。前两天人家还带话回来,说要回家来了,要跟铭心离婚。”0 q9 b4 W3 z- [3 ?
/ F- j7 l i1 G
饭菜上桌,铭心还没回来,铭远到门口,冲着溪沟对门喊了好几声“铭心,铭心”,没人答应。父亲说:“别管他了,咱先吃,翔儿口水都流了好几丈了。”回头逗翔儿:“翔儿,伯伯买的猪肝、腰子,咱全吃了,不给你那背时老子留,好不?”翔儿小手扭着自己脏脏的衣角,轻声说:“不好,爷爷,咱给爸爸留一点嘛。”铭远把翔儿抱上桌,说:“这孩子真懂事。”父亲就说:“是啊,这家里,就这孩子最可怜。人家这么小,倒最疼他爹了,有啥好吃的,都说要给他爹留点。可铭心这狗日的,灌了猫尿,还常常拿孩子出气呢。”铭远看见翔儿嘴巴一扁一扁,象要哭的样子,赶紧扯扯父亲,让他别说了。6 T6 Y0 M& n" w4 E
3 |0 ]) P7 d/ @7 X: \( ^3 j
快到半夜,铭心才回来。白天跑了路,铭远感觉很累了,但是家里凄惶的光景,更让他心烦意乱,怎么也睡不着。铭心进来后,他问道:“铭心,听说小月要跟你离婚,你咋打算?”铭心沉默了一下,闷声闷气道:“反正我不跟她离。”铭远道:“可人家不跟你过了,你这样顶个毬用?这天下的女人,又不止她小月一个,你干啥这么傻,非要在她的裤腰带上吊死?”铭心楞楞地坐在床边,象在跟铭远说话,又象在自言自语:“当初结婚那阵子,谁不说我们是天生一对,我真搞不懂,这日子咋说变就变了?……哥,你书读得多,你说说,这到底是为啥啊?我对小月还要好成啥样子,她才能满意?”铭远想了想,说:“你没法子让她满意,人的心一旦飞出去,就收不回来了。现在那些出去打工的,你看有哪个还想回来?”铭心喃喃道:“莫非……真没法子了。”铭远看他痛苦的样子,想说点啥安慰话,又想还是让他死了这条心吧,于是自己转身睡了。+ x' p* W, R! `, O
% V; D- |0 u/ M; [( h$ z( s 铭心坐了半晌,才脱衣上床。哥俩都知道对方醒着,却都不说话。不知为什么,铭远眼前浮现出了当初铭心跟自己去省城时的光景,那一趟回来,都市生活让铭心有些花了眼,失落了好些日子。铭远知道了这一切,深深后悔不该带铭心出去。睡在黑屋子里的人,让他们看到了光亮,却没有走出去的希望,是件很残酷的事。然而如今,不少人都走出去了,却无法适应外面的空间,种种不幸的、伤感的、绝望的故事,就从走出去的一刻开始孕育发生。铭远悲伤地想,当城市挟裹着它的物质和诱惑呼啸而来时,淳朴宁静的乡村,是否注定要衰败没落,支离破碎?6 W, y4 X3 z+ @* B1 r' j8 F
1 n' k& i2 K; s B9 k' M% Y
几天后,小月回来了,一起来的还有个男人,听说他要娶小月,等这边离了,马上就回大城市结婚。铭远听了冷笑道:“娶她?人家包她还差不多。咱走着瞧吧,看看她有啥好下场。”小月一直住在娘家,连见翔儿,都是让她娘来接过去的。铭心整天灌酒,可是醉倒了,终归还得醒来,到了第5天下午,在铭远和父亲又劝又骂下,终于跟小月去了镇上,办了离婚手续。 u( e0 }: N) o: u( ~- A& c
- t) S) ~$ T, S: ^9 J, l
小月想要翔儿,铭心、铭远和父亲在这问题上死活不让步,最终孩子被判给了铭心。小月走的那天,抱着翔儿哭得震天响,眼泪鼻涕抹得孩子满脸满身都是,翔儿却一个劲挣扎,想回铭心怀里,小月就哭得更加厉害。铭心在一边看着,神色木然。不远处,是与小月一起回来的男人,等得很不耐烦。
' y4 U' E) f' f
4 G5 n0 w" B& F8 o 小月带回来好几大包小孩子衣裳,还给翔儿买了一条金项链。翔儿穿戴了这些东西,与四周的孩子全然不同了,别的孩子羡慕地这里摸摸,那里捏捏,小家伙就一副很得意的样子。铭远看在眼里,心里堵得慌,把翔儿拉回了家。
7 c7 ~3 G! h3 g' z* H ]' j
: a% M c! Y" ?5 } 过几天,翔儿与邻居家孩子打架了。那孩子比翔儿大得多,翔儿又撕又咬,自己吃了不少亏,弄得鼻青脸肿的,但对方那孩子一个手指头差点没给他咬了下来。两家大人闻声出来,把孩子拖开,邻居家女人看看儿子的手指,大叫:“不得了了,你看看这手指,都快掉了。你们家孩子咋这么毒,真是有娘养没娘教的……”铭心铁青着脸,问翔儿怎么回事,孩子抽抽搭搭说邻居小孩骂他娘是卖X的。铭心揪着他耳朵,骂道:“我日你妈的,还不跟老子滚回去,你娘就是卖X的,你还不让人家说啊?”铭远拉开铭心,抱着翔儿,回头责怪邻居女人:“你骂翔儿毒,他才那么点小孩,晓得啥子?你们家孩子也大不了多少,未必他就晓得啥是卖不卖的,你敢说不是你们教他的?我家倒霉,你不可怜也就算了,干吗跟这么点小孩过不去?人心肠好点,会有好报的。”一席话让那女人低了头,一边唧唧咕咕说:“我们哪里教孩子那些啊。翔儿我们也喜欢着呢,哪会跟他过不去。”一边拉着自家孩子走了。
" o& a6 M7 P/ c
+ O9 o- @) g7 W 回学校前一晚,铭远跟兄弟谈了很久,说人家已经走了,这剩下的日子是自个的,得把家里的事重新操持起来,别让左邻右舍瞧不起。就算不争面子,也要为爹和翔儿想想,一家三口,老的老,小的小,就你是个男人,你不争气点,他们咋办?农村来钱的门路少,你要再不勤快,这日子就没法过了。铭心静静地听完,抬起泪眼婆娑的头,说:“哥,你说的这些,我都晓得。你放心走吧,咱家里就你出息了。家里的事你别操心,我会好好弄的。”铭远也感到心酸,不敢看兄弟的眼睛,就劝他过去的事该忘了就忘了,再找个人吧。铭心说世上女人再多,他也不想再碰了。一句话说得铭远心里狂跳,不敢再劝他了。
7 ]/ s" x* z) `9 d+ | W( V: D3 n s
这一趟回来,铭远心里异常沉重。离开家时,父亲、兄弟和小侄儿高高矮矮站在路口,看着他远去。铭远没敢回头,只想快点走出他们的视野。* B- v" u, U& w% [$ o
% d6 ]5 G- F: q1 m ^% C
. Y, x V/ D' M. D, \0 ]2 Z (十七)
6 _/ U- ~% b" y8 E& i# n4 @& @5 z6 E' E9 P# l2 X( P
与山村的封闭与冷清相比,省城的生活是开放而热烈的。置身其中,铭远却常常有无处落脚,无所归依之感。在这里生活了三年多,自己依旧游离在城市生活的表面,难以深入,更谈不上融合。他所能做的,就是尽力改变自己,让自己一天天变得更像个城市人。省城话与家乡话本属于同一种方言,但调子要柔些软些。初来这里,铭远听着这种舌尖打绊的话,很是不顺耳。等他操着生硬的山里方言,吃了同学一通笑话,遭了小商小贩一次次的白眼与愚弄之后,他暗下决心,要尽快学会这种绕口的语言,如今3年多下来,除了少数几个字的发音还不准确之外,从他口中冒出来的,已经是一口地道的省城话了。而在衣着上,铭远虽不去追赶潮流,却至少不会让人看出他是个山里娃了。走在大街上,谁都会以为他就是个省城人,然而他自己却知道,流淌在他骨子里的山里人的血,却很难改变,或许一生都无法改变。贫困的乡村、沉重的生活、还有那一群忠厚到愚昧的乡亲,始终是铭远难以割舍的情怀,比起衣着、语言和言谈举止要牢固得多。这种情怀,却是城里人难以理解的。
7 \% T5 `9 L3 y6 x- U( z# }% O P- I" I% c$ X
报纸上、电视里不时看到有打工仔偷盗抢劫被判刑被枪决的新闻,同学们谈起这些事,甚至提起打工仔这个字眼,脸上流淌的,总是不屑,总是厌恶。这样的新闻,这样的神情,让铭远感到深沉的悲哀。他儿时的伙伴中,就有好几人在外打工时,因为这样的事,有的送了命,有的进了班房。这些一无所长的山里娃,来到都市后,过的是人下人的生活,人上人的奢华近在咫尺,他们却永远无望得到,铭远清楚地知道,他们所要面对的,是怎样的心理落差。社会把他们推到了一个竞争激烈的生存环境中,却没有给过他们培养生存技能的机会。铭远有时觉得,这样的悲剧,不是某一个或几个人的,而是一个时代的悲剧,一个乡村被城市吞没的时代悲剧。乡村人的命运,无人可以扭转,那一个个家庭的分崩离析,一个个生命的凋落消亡,在所难免。这样的想法,常常让铭远感到彻骨的寒冷。" E& t4 p* W: f" t$ Z8 d
1 k( [1 k0 }7 [8 W; B: L6 x& w 父亲又找人写信来了,让铭远骂骂铭心,说这小子犟着不肯再结婚,才30不到的小伙子,不结婚咋行呢?哪天我钻进了坟堆里,有谁来照看他,照看翔儿?这样的信,铭远不只收到过一次,起初他也给铭心写信,劝他听爹的,早点找个人是正经。但是铭心回信说,爹给找的那些人,他一个也看不上,几乎个个拖家带口,有一个甚至是个跛子。还说就算不瞎不跛,他也不想再跟女人勾扯了。铭远也知道,如今在家乡,年轻男女多半都出去打工了,而漂亮点的女孩子,更有很多都走了小月的路,铭心又拖着个油瓶,不可能再指望找到身家相貌都出众的女子了。铭远有时想,铭心说不想再跟女人勾扯,也许根本就不是为了女人的美丑,甚至不是为了来自小月的伤害。心中一冒出这样的念头,铭远只能强逼着自己不往深处想,他知道,在这意念的深处,只有彻骨的寒冷和绝望。自此,铭远再没劝过铭心,回信时他对父亲说,儿孙自有儿孙福,您就别操那么多心了,反正您孙子也抱上了,还求个啥呢?父亲回信时,连铭远也骂了一通。铭远只能无奈地苦笑,然后把这些事放在一边,毕竟自己有更重要的事要紧着去办理了。
7 f% F+ ^% S3 \: C# X: c6 C% P7 B/ k3 B( x t: X& `
毕业一天天临近了,早在上学期,不少有门路的同学就已经找好了单位。虽然还有几个月时间,但是铭远一天比一天着急。今年的分配形势,对铭远这样从外地来这所学校上学的人,特别不利。因为是部属院校,部里很多下属单位又都在一些偏远的小城里,所以部里下了道命令,今年所有非省城学生,都不得进入部属驻省城单位。命令一公布,很多学生顿时傻了眼,有门路的赶紧找门路,没门路的,只有在愁眉苦脸、忧心忡忡一段日子之后,赶紧打消了留省城的念头,到地市一级去寻找可以落脚的地方。但即便这样也不是易事,专业的冷门,让他们屡屡吃了闭门羹。
4 R+ w8 `+ D* V/ b# r. o3 q) }
4 h6 J1 \6 ?3 W 铭远找过学生处孙主任,问象自己这样多年担任学生会干部,又为学校在体育和各类竞赛中夺过不少奖的学生,能否有点特殊的照顾。主任就摆出副爱莫能助的嘴脸,既而打官腔,说这是全国统一的规定,即使我们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也得人家单位敢收啊。5 K' t% z, d6 J
1 X3 J- U9 l; R$ \! b1 T, x
难道真的只有回本市了?能不能在市里立足,也很难说,不行的话,就只有回到县里了。当初的干爹,如今听说已经在市里做了头头,自己这一回去,难保不给他知道,即使不从中作梗,自己的脸往哪儿搁?无数的念头,天天在铭远心头滋生,让他恨不得砍下自己的头,什么都别去想才好。9 [, Y* Y/ k- z9 Q! |9 { l) V& G
+ b$ p0 K7 l. {4 ~5 ^# Y/ y0 ^ 秋锋就骂他胆小如鼠,说你急个球啊,有我在,你就不会回你那穷山沟了,放心吧,我家老头子答应了,一定给你在省城找个好单位。你别看现在那些小子牛皮烘烘的,到时候咱们的单位定下来,会让他们眼珠子都掉下来的。秋锋也给铭远透露过几家单位的名字,果然都很不错,但是铭远还是心事重重。
2 U, ~$ X! I; V' n! d6 m: F3 @7 I, d2 u5 M+ X% v) m; ~+ i7 K
好在秋锋并不是在吹牛,这一天,他父亲带着铭远去找了两三家单位,接待的人都是这些单位的头头脑脑,对铭远很客气,看了简历,聊了几句,都说,这么优秀的学生,我们是求之不得啊。回来时,铭远感激得不知道说啥才好,秋锋的父亲就摆摆手让他别客气,说你跟秋锋是哥们,以后在社会上要彼此多照应些,秋锋这孩子太皮,我看你以后比他有出息,到时候要多携带携带他。铭远给说得脸都红了,心中的石头到此总算落下。
; g3 m- q$ V( \9 ^, T, r
$ d# J+ `! v: k. A* u 等铭远和秋锋的单位定了下来,果然如秋锋所言,不少同学谗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看着别人忙忙碌碌,惶惶不可终日,心里的感觉竟是格外舒畅。仿佛爬出了铁锅的蚂蚁,看着其他的蚂蚁还在越来越热的锅底挣扎,自己收获的不仅仅是幸运,还有一份无可比拟的优越。稍稍冷静时,为自己的势利与浅薄,铭远微微感到有些羞愧,也有点理解了秋锋日常的狂态,的确,权势带来的种种好处,让你很难不优越起来。2 Y& \- D5 E1 p% M/ ]- g7 k
# I5 g: [. G; \( ] 就在自己一览众山小之时,铭远发现,自己与志飞的感情,已经处在了悬崖边缘。
! l& r" C b9 @1 t0 C2 Z; T7 z8 t4 t, }: d
志飞注定无法留在省城,奔波了好长时间,最终的结果是在市里找到了一家单位,也是这几天才办妥。这对志飞而言,已是最好的出路了。前些日子都在忙着跑分配,两人已经好久没见面了。昨天志飞打来电话,说想见他。铭远便说大家接下来都没什么事好忙了,不如明天一起去郊外一处旅游点玩吧。志飞答应了。! k9 d* A& j1 X
, }/ R6 w( k3 k' K, ]0 U. k
铭远和志飞在这个旅游点住了三天,白天,两人穿着一样的衣服,手牵着手,在小湖边、树林里、甚至大街上四处游荡,全然不管别人的眼光,反正在这个陌生的地方,不会有认识的人。夜里,留给两人的只剩下原始的欲望,在一次次的高潮与跌落间,两人的动作都近乎折磨,折磨对方,也折磨自己,仿佛都想把一生的精力,在对方身上消耗殆尽。不管是在白天游荡时,还是在夜里缠绵时,大家始终没提分别和未来这样的字眼。
; |! W- h5 U) M5 G
& F) r8 w( V* |" V& M$ V 最后一夜,志飞说:“铭远,出去走走吧。”铭远点点头,知道无可逃避的一刻,终于来到了两人面前。两人来到小湖边,找了块干净地方坐下来。风从湖面上吹来,带来丝丝清凉和淡淡的水腥味,四周很安静,铭远点起支烟,铭远是临近毕业这段时间,才跟着秋锋学会抽烟的。他又递了一支给志飞,志飞还不会抽烟,犹豫了一下,也接过去,点着了。一片幽暗的夜色里,两人嘴上的烟头忽明忽灭,正象彼此的心事。身前的水面上闪动着点点幽光,往日与志飞相识、相知、相处的时光,那些或喜或悲的往事,便和着烟头和水面的微光,一闪一闪清晰起来,又悄然无声,融入了夜色包容之中。难道一切都将远去?难道过往的生活,终将化作南柯一梦?! m3 f( Y+ b7 Z: L' U
0 T) ~( s; c/ |3 C
在一片沉寂中,志飞突然扔下手中的烟头,说:“铭远,我想下湖里去凫水,你下吗?”铭远把把烟头弹到远处,说:“好啊,我早就有这念头了。”( w& F. T- m5 m% p5 K( q
7 R& w! m0 T7 @
志飞先下水,游得又快,铭远卯足劲追了好半天才追上了,喘着气说:“游那么快干啥?也不等等我,害我追半天都追不上。”志飞说:“追上追不上又有啥用?反正已经到了分手的时候了。”铭远一把抱住志飞,哀声道:“志飞,别说这样的话。你让我心很疼。”志飞笑道:“好,我不说……铭远,让我亲亲你吧。”两张饥渴的嘴,合在了一起,两具赤裸的身躯,如两条柔软的水草,纠缠在了一起,往水底下沉,下沉。( B% e/ ~! K0 ~+ x2 E
. Z2 \ y6 q8 [& g/ Q 也不晓得是谁先开始挣扎奋力踩水,两人终于手拉手浮出了水面,都在张开嘴,拼命喘气。气平了,志飞幽幽地道:“真想跟你一起睡在湖底,永远不要浮上来。”铭远没有说话。9 {4 _: @, I3 n
3 _- L, P; v' B3 N- K; z% n 第二天上午,铭远回到学校,发现秋锋不在。听同学说,秋锋的父亲给反贪局抓起来了。铭远脑子里顿时乱成了一团,只觉得双腿都软了,别的同学还在叽里呱啦讲些什么,一句也没进他耳朵,只恍惚看到不少人脸上带着幸灾乐祸的表情。3 l. `4 _3 k8 B+ f
4 B$ f7 n# }. h3 E9 t1 N& ? 一整天,铭远彻底乱了方寸,他首先想到,自己和秋锋的工作单位,恐怕要泡汤了。打了电话去问定好的单位,果然对方说根本就不认识他这个人。铭远的心,一下子掉进了冰窟。又想到朋友正遭劫难,自己却在盘算这些,还算个人么?于是赶紧去了秋锋家。秋锋的眼睛已经红肿起来了,神色与铭远一样仓皇。铭远说了些一定要坚强的废话,秋锋木木的,一直不吭声。铭远最后说:“秋锋,现在你家里就你一个男子汉了,你妈还要你照顾,你千万得挺住。”秋锋惨笑道:“你放心,我会照顾好我妈的。……咱们联系的单位……唉,铭远,这次你恐怕也要跟着倒霉了。”铭远搂紧秋锋的肩膀,说:“现在哪是扯这些的时候?天无绝人之路,秋锋,那单位不要咱,咱也饿不死,我铭远生在穷山沟里,不照样长这么大了?”) |1 I3 g% a8 n& y" ~
% p4 _5 H$ e _- H* p7 ?
在秋锋面前话说得硬,一出他家门,铭远自己的眼泪却忍不住流了下来。接下来该咋办?他能去问谁?
0 B' L( b( i' o! M- a- I, g% `
+ b3 J$ E6 g2 ~ 接下来两天,铭远天天去看望秋锋母子,了解到事态越来越严重,这次的案子牵涉到不少官员,涉案金额高得吓人,秋锋父亲的老命,估计是很难保得住了。秋锋一次次痛骂原本准备接收他和铭远的单位的头头,铭远才知道,那单位的头头,原本得了秋锋父亲的不少照应,如今他为了保自己,供出的信息,对秋锋父亲构成了最大威胁。铭远傻傻地听着,说不出一句话来。* i$ t, G% T; \: g- ]
3 t8 w& @; R) c# S, \+ X4 E8 z
回到学校,不仅工作没有着落,还要遭别人的冷眼。这些天秋锋父亲的事,成了同学中的热门话题,只是一看到铭远阴沉着走过来,别人就会住口,等他一走,那些嗡嗡声立即又窜了起来。, ~" Q0 g2 U* l7 k' S; s r c
( N! a, v; e8 u& G0 W6 l
又过了一天,铭远接到了家里打里的一个电话——父亲去世了。当天傍晚,他给志飞和秋锋打了电话,匆匆踏上了回家的路途。 |